商一潇来到后山时,顾怀远已经完成了一个英雄的日常,收拾好现场,抱着孩子们打道回府了。商一潇放下嘴中叼着的泥人,泥人已经软掉了,刚落地就不成样子地瘫在砂土地上,渐渐与土地融为一体了。 商一潇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并无异样,也没有熟悉的草木成精。使劲嗅了一嗅此间空气,味道纷杂,有火焰的味道,有朱砂的味道,有人的味道,仿佛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妖气…… 然而此间发生了何事,终究不得而知,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但商一潇隐隐觉得这里像是发生过什么,杂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发生过的事情最终也会留下端倪,此间的平静仿佛只是波涛诡谲的事情都被掩藏起来了。 如果发现不了哪里异常,找不到更多线索,只是说明时机还未到。 商一潇眼尖的发现有一方土的颜色不对——较别的地方的图更加湿润一点。 土地的表层本该十分干燥,唯有越接近底层,蓄水越多,土壤的颜色才会更深一点。 而颜色不对的那一块地,正是如此。他嗅了嗅,发现果真水汽也更充足一些。 这泥人能显形的时间这般短,若是毕山上的精怪,想来操控泥人的技术也不甚娴熟。商一潇思极此,便作罢,归家去了。 团团看似对今日烈火妖的绑架行为好似没有受到丁点儿影响,实则不然。顾怀远实力碾压的降妖行动尽管将女儿毫发无伤地带了回来,可是顾团团似乎还有一些惴惴不安。夜里,百骨在灶间忙碌,往常团团很爱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今日只远远站在灶房门口,稍稍靠近一点点,就犹豫不决许久。 百骨已经听闻顾怀远简述今日发生的事了,因为突发的事情多,导致今日烧饭也较平日晚了一个时辰,外面的天已经变得墨墨黑,时不时清风送进来几声蝉鸣,莫名叫出了夏天的感觉。 顾团团抱着商一潇看着娘亲烧饭,在自家人面前,商一潇的尾巴也舒缓地放下来了,被顾团团抱着,很享受。尾巴们慵懒地垂着,像极了白色的瀑布。 灶台上飘出菜香,柴火在灶台里哔啵作响,本该是很温馨的画面,百骨却敏感地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她将菜烧好后捞出,熄灭了灶膛里的火,走到团团身边,摸了一下她的总角。 “团团饿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就吃饭去吧!”百骨将饭菜摆上桌,团团乖巧地先将狐狸端放在凳子上,自己在慢吞吞地爬上凳子去。家里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百骨温和地看着团团,问道:“今日可是怕着了?” 团团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好怕的,烈火成妖的只她一人,你爹娘一根手指就能灭了它。虽说年纪比你大许多,寻常人家里,这个年纪可做奶奶了,可若论辈分,她还得喊你一声高祖,”百骨悠然道,“这等小妖,就是年纪小有些猖狂,你若是看它不高兴,叫她在家里劈柴烧火做个灶下婢也使得。” “不是咱们家狂,是她自己无理在先。”百骨说完此话看了看团团的反应。 顾家的掌上明珠捧着碗,嘴里塞了一口饭,听着娘说的这番话,惊得饭都忘了吞下去,像是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似的。眼看娘为了哄她,她也有了些羞赧,垂下眼睛大口吃饭,抬起脸捧着碗对娘笑。她眼睛里有了些笑模样,吃饭也变得欢快了。 因着昨日出了些阴差阳错的事故,三丫有些不想来红秀斋,被她爹抽了两棍子,抽抽噎噎、一瘸一拐地上了山。 黄英和二花此时已经到了,昨夜顾怀远将他们的记忆都消除了,二人因此并没有像顾团团那样,看见烧饭都犹如惊弓之鸟,来红秀斋上学路上遇到了三丫和王昉,二人毫无芥蒂地与她们打了打招呼,三丫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昨天黄英可是亲眼看到自己尿遁的。 王昉却仍笑意妍妍地与她们正常说笑,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昨日的事情。 二花明明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却隐隐觉得自己和黄英、顾团团更加亲近了。 寻常人家过一辈子,也难得遇上被绑架的倒霉事情,而那个绑架他们的人是有能力将他们杀害的。 幸而顾怀远来得及时,否则恐怕她们三个小孩就要命丧九泉了。相比较而言,黄英和二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忘记这遭凶险的遭遇,做个普通人才是福气。 自打发生了那般凶险之事,顾团团上学越发勤勤恳恳了,鸡鸣即起。顾怀远一边老怀甚慰一边又没有做爹的经验,遂在庭中徘徊良久思索如何养女儿。 仅仅半盏茶的功夫,百骨只见顾怀远掏出当年大战洪砾的那柄宝剑,把家中打鸣的那只公鸡宰了,说要给团团炖汤补身体。 他总是在欣慰和担忧中无缝切换,一会儿是掏出一本古籍,对女儿道:“团团,这个功法不错,你有空时跟商一潇喂一下招。”别看商一潇只是一只狐狸,但是真要打起来,顾团团怎么也打不过区区一只狐狸。 一会儿又觉得书看多了也不太好,孩子思虑过甚会伤身体:“团团,功法虽好,切莫多看,伤眼睛了可怎么办。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权利滔天之人,但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爹娘永远在你身后,保你一世无忧不成问题。” 百骨实在看不下去了,会把顾怀远拎到后山,敕令他不准回家打扰女儿。顾怀远寂寞的时候只有靠打狐狸才能获得片刻的安慰这样子。 顾团团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顾团团长到了十三岁。 这一年红秀斋的学子们都出落得袅袅婷婷。山下人婚嫁都早,一旦说了亲,就要在闺阁中绣嫁裳了,鸳鸯枕、鸳鸯被都要开始准备起来。 若是婆家有姑嫂兄长、婆爷,还要新嫁娘多准备一些鞋袜、荷包、锦帕,届时送给婆家人。女子十六岁及笄礼后便是成年人了,当下基本都是及笄后再成婚,预留三年时间绣嫁妆也比较赶了。 是以红秀斋的学子们满了十三岁便办谢师宴,辞别师父与同窗,投身相夫教子、平凡是真的另一种人生了。 三丫是最早许人的。她家里上头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头还有两个妹妹。她是四姐妹中行二的那个,上下不沾边,爷娘也偏疼大哥和幺女。 当年她爹原本是想送幺女来红秀斋习字学女红的,幺女怕苦和累,早上也爬不起床来上课,她听过隔壁的秀才哥哥说过,知道读书习字的好处,于是和爷娘保证自己学会了女红就会片刻不停为家里赚钱。 每日下了课她都是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她要抓紧太阳还没落山的最后一丝光线,回家做些绣活,交给三妹去镇上卖钱,赚了的钱全都便交给父母,帮她存起来。 除掉红秀斋每月十五个铜板的束脩后她每月还会有些余钱,可以攒做日后的嫁妆,后来她父亲说这些年家里银钱很紧张,钱得留给哥哥娶媳妇,她横竖还要好几年才会嫁人,等到时候她哥哥成家立业了,好歹还能帮扶她一把。 在乡下若是连娶媳妇摆酒都没有钱的话是要遭人耻笑的,三丫辗转难眠好些个夜晚,最后还是同意了。哥哥也许诺说有了嫂子也会让嫂子攒钱给她补上嫁妆的,结果万万没想到—— 嫂子进门,她出嫁,夫家就是嫂子家。 以妻易妻由来已久,顾名思义,即是甲家有一儿一女,乙家亦有一儿一女,两家交换女儿,便为儿子添了新娘。而甲乙两家互免聘礼彩礼,家中却能够添丁。 三丫嫁人那日据说哭得很惨,而家中却因即将添新妇而喜气洋洋,媒婆红光满面对着三丫的爹娘贺喜,说女子家新婚离家时哭得越惨,未来就越有福气。 别的新娘哭嫁是舍不得娘家,而三丫哭嫁却是哭这对喝女儿血的大哥、爷娘! 红秀斋的女子们除了三丫以外都觅得如意郎君。 二花嫁到了邻村姓孙的商贾之家,孙家中有小富,然则不通文墨,听闻二花自小念书,着意娶她日后好为长孙开蒙,新婚那日,新郎挑开红色锦帕,见到二花,耳朵便红透了,二花抬眼看了一眼未来夫君,一缕羞红也漫上脸颊。 黄英嫁给了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出身耕读之家的梅郎,二人一道长大,两情相悦,从此以后,三餐四季,不离不弃。 王昉竟然是县太爷的长女,在入学之初是大家都未曾想过的,她因性情端淑,大气天成,在十三岁时成为了一名秀女,辞别爷娘,踏上了进京的征途。 从此红秀斋的弟子便只有顾团团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