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寡 妇 门 前 方华“没——什么?” 跑腿儿哥用两只手绕着自己的肚子上划个圈,又哇哇地吼叫了几声,说“……肚子没大,又没哇哇吐,怎么今个抽冷子就生出一个女儿来?这不邪门吗?” 跑腿儿哥的话音没落,屋里就传出江灿兰的怒吼声“你个该死的臭跑腿子,我看你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养孩子不显怀,有的是。还偏得让你看出来呀,我肚子没大,可我猫下了,养出来了。凭什么这事非得让你知道,你算干什么吃的?要是你知道了,那就坏了。一辈子没闻过女人味,你懂个屁” 跑腿儿哥“我不懂,不知道……” “不懂吗?这回,老娘就让你尝尝女人味——” 江灿兰说着,马窗立刻推开,一盆脏水劈头盖脑地向跑腿儿哥泼了过来“好好嚐嚐,这就是我呕出来的,什么味?” 污水让跑腿儿哥咧嘴、擦脸,扭头便跑。不料,与前院过来的不晴天撞了个满怀。 不晴天“你这是咋了?大白天的,撞着鬼了?” 跑腿儿哥回头瞅瞅马窗,嘎吧两下嘴,没弄出什么动静。等他把不晴天拽到一边,才撇起嘴来说“寡妇生孩子了,你说这事邪不邪门儿?” 不晴天“你瞎扯些啥呀?” “不信,你就自己瞧瞧。”跑腿儿哥偷偷地指了指江灿兰大门上的红布啷当“你的女街坊给过世的老爷们儿戴绿帽子了。我早就知道她跟大队长没个好得瑟,纸里包不住火,这回露馅了。” “我就给老爷们儿戴绿帽子,你管不着,我愿意。你是谁的老公公咋的?” 江灿兰在窗里叫道。 不晴天悄声地说“别听她吹牛,她生不出来,说不上是从哪个炉灰堆上捡来的,硬说是自己生的,装什么大瓣蒜。” 窗里立刻又传出江灿兰愤怒的声音“凭什么就你能生出来,我就生不出来?” 不晴天“我有丈夫,你没丈夫。” 江灿兰“没丈夫怎么的?没有丈夫就真生不出孩子来吗?没听说过。没丈夫,有野汉子给种,照样生。种上种儿,就不白种,休闲地更有劲,结的果子更好。不信,你就来试试。” 跑腿儿哥“让我?别逗了。” “算你聪明。”江灿兰哈哈大笑道“告诉你,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这个二等残废。臭跑腿子,你就干眼馋吧。” 跑腿儿哥“泼妇!不要脸。” 江灿兰“要不要脸,不是你说了算的。今天,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找野汉子,就这一回。不过,咱们把丑话说在头了,以后,谁要是再想惹事生非,敢跟我们孤儿寡母过不去,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就小心点你们的丈夫和兄弟,别怪我来者不拒,敞开大门,热情款待他们。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没告诉你们。” 一楼大厅,创作中的大型圆柱浮雕。 宽大的旋转楼梯,雕花的扶栏,沉重的脚步。 楼梯转角的窗台上,拍节仪咔咔作响。面壁男生用二胡反复演奏他凄凉的练习曲。 二楼排练大厅,男生一曲高亢激越的《蝶恋花》钢琴演奏,引来了大厅外女高音宛如飘荡在云霄中的歌声。 身着雪白连衣裙的女生由门外飘然而至,在钢琴前停下,双手抱在胸前,就像在舞台上那样深情地歌唱。 屏风后面,王正正躺在床上对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龙天才在地上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离开这儿,马上就走,我决定了,不想再赖在这里。再在这里呆下去,我准会发疯的。”龙天才突然停住脚步说。 王正正“还是等等再说吧,我们来找他们,他们不是没有再坚持取消我们的录取资格吗?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也许他们会改变态度。” 龙天才“别做梦了,他们跟咱们明确表态了吗?没有,这只是你的一廂情愿。让你休息怎么能同改变态度划上等号?难道家庭出身是可以改变的吗?纯粹是异想天开。” “……”王正正无话可说,这也正是他七上八下的心病。 龙天才“我们考试的成绩一点也不比谁差,为什么把我们顶下来?不就是因为我们家庭出身有问题,身子骨软吗?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点道理可讲了?你想在这里忍气吞声,期望他们大发慈悲,重新收留你,我不反对。可我不想再在这里忍受这种低人一等的待遇。我不相信天底下就没有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做人的地方。” “你要走,最好也跟学校说一声。” 龙天才“用不着,我不会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就是他们用八抬大轿抬,我也绝不会再回来了,用不着留什么好念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有人会给我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 整个晚上,王正正都不开灯。就在窗外的幽光中,面对着窗下伸上来的行道树黑色的枝冠,独自一人依在排练大厅临街的窗口,抱着双腿,在宽大冰凉的大理石窗台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这里无人打扰,可是,窗外不夜城灰朦朦、光怪陆离的夜空在他的眼中是那么陌生、渺茫,那样扑朔迷离、又高不可攀,依然让他难以平静。边陲小城忙碌的岁月,旺盛的生命已经逝去,无法化解的苦恼和郁闷再也离不开他。只有窗下偶尔驶过的电车绿色的弧光,透过树影,落在大厅天花板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光斑慢慢流过时,才让死一般沉寂的大厅里有了一点点的活气。 “敬爱的党组织: 出身无法改变,道路可以选择。我一定要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站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请院领导考验我,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深夜,面对着他的《思想汇报》,王正正苦苦地思索着。 漫长的暑期过去了,美术系的学生开始装饰迎接新学年的门脸。 突然出现的龙天才让王正正感到困惑。 王正正“你不是说再也不想回来了吗?” 龙天才“我不想这么早就工作,回来看看,能念就念下去。可是,新生榜里只有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被列到勒令退学的名单中。他们说我无组织无纪律,擅自离校。那时我不太冷静,觉得太窝囊,太气愤,你应该知道那都是气话。” “我以为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王正正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也不能为了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保住自己的学籍,就告同学的状。你摇尾乞怜,不择手段,不惜出卖与自己同命相连的难兄难弟。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卑躬屈膝、苟且偷生的小人。你如愿以偿,没白费劲。祝贺你,你的理想终于实现了。”龙天才说,眼里满是轻蔑和鄙夷。 王正正垂下头,如坐针毯,找不出一句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话。 新生榜前,王正正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脸上却没有一丝想象中那种成功的喜悦,仿佛那个名字不是他的。 主楼大厅灯火辉煌,迎新舞会乐声悠扬。 王正正蜷缩在排练大厅昏暗的窗台上,独自默默地吞噬着自责的苦果。如果不是判断错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为了保住学籍而不顾他人的前程。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人呀,可是,现在谁还能相信他的人格呢?如果说过去他还有理由为自己不幸的遭遇不平,现在却是连自怜自艾的分儿都没有了。他不能想象自己怎么会堕落到如此令人不齿的地步,可这却是确确实实无法抹去的事实。悔恨像条毒蛇紧錮着他,噬咬着他的良心,让他片刻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