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可以清楚地看到,张幼珍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活色,刚才那种心如死灰的神情一扫而空。
大概什么都大不过妻子儿女吧。
她又想起了一个月前张幼珍向她展示家书是的沾沾喜色,那时他刚添了一位大胖小子,儿女双全,本应立刻赶去老家和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牢门四周的木栅将张幼珍的身躯割裂成无数个四四方方的几何图形,他紧紧地将钥匙与发簪握在手中。
烛台上火苗跳动,发出猎猎声响。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凝神望向周隐的眼睛,睫羽微颤,仿佛蒙上了一层泪光。
“明堂,你放心,如果此次我没有成功,便用这发簪自裁,绝不会让你为我受累。”
她苦笑一声,索性在牢门前坐下。
地面有些潮湿阴冷,饶是她隔着一层棉衣,也能感受到那种入骨的寒凉。
周隐与张幼珍隔着一道牢门对坐。
她望着眼前羸弱的男子,突然想起了罗城初见那次,他伸手拽住她的衣袖说张某有一事相求,面上的神色却无摇尾乞怜的渴盼,反而藏着一副指点江山的倨傲。
她轻声问:“张先生,您为什么反呢?”
张幼珍似乎微微一颤,看见周隐面上诧异的神色,他苦笑着解释道:“抱歉,这几日蔡识问了我数遍这个问题,现在想来还有些发怵。”
周隐默然,想来这问问题的方式并不温和。
张幼珍却反问:“你说的是反朝廷,还是反徐鸣?”
“都有吧。”
门外的狱卒似乎在大声聊天或抱怨着这糟心天气,还没有动周隐送来的酒。
这意味着,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来进行一次交心长谈,或许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相对而言。
张幼珍似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眉宇间那种弄得化不开的忧愁也已尽数散去,他盘膝于地,眼神宁静地望向周隐:“先说为何反徐鸣吧。”
“我与先帝相识是在正禧十年的春天。那时我刚刚科举落第,被生活所迫,回老家务农。但是我所在的眉陵郡不知为何税课加重,我和妻子没有储存好足够的粮食,家中田地便被官府强行征去。我们走投无路,我便只能去街上摆摊算命以养家糊口。我就是靠着那张算命摊和先帝相识的,从此我们立下誓言,一生互相扶助,永不相负。”
听到这些话,周隐心中像是被一潭苦水封住,此等誓言,她也已经听了无数遍,陈裕卿鼓动她跟随自己时,说的也是相同的话。
可结果又如何?徐响早逝,张幼珍扶他的亲弟登基,却在两年之后兵戎相向。
“我为了报答先帝,与蔡识合作扶徐鸣上位,可是他不争气啊……”张幼珍摇了摇头,“他继位这几年来穷兵黩武,先是撕毁先帝苦心孤诣与韩冲定下的盟约,然后又大肆修建行宫,甚至为此拖欠了几个月的军饷。更关键的是,他愈发倚重蔡识,对我……颇为疏远。
“蔡识此人心计奸险,徐鸣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势必有一天会为他所挟。若是蔡识是个有能为的也就罢了……他可以设计无声无息地陷害别人,但是没有捭阖天下的大才,若是我和先帝精心供养的势力毁在他手里,我又有何颜面到地下去见他?”
周隐凝视着青丝蓬乱的落魄士子,只见他双眼迷蒙,话语絮絮间已经是泪光满面,大概又想起了当年那位立在自己面前意气风发的青年,他们也曾结下誓言,承诺死生不负。
她轻轻问:“所以你就选择了吴王?”
张幼珍却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向牢房中潮湿的墙壁:“明堂,你猜我在这间牢房里看到了什么?”
周隐四下望去,只见黑漆漆的四方窄室不见天光,空气中弥漫着血液与尘土混合的腥气,张幼珍身下的茅草被冬日严寒的气温磨得发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原来的黄州知府,大概是个羌族人。”张幼珍从方才的伤身中挣脱出来,面色回复成素来的儒雅温和,“他规定府中任何新婚的汉人女子,都要先到他的房中留宿一晚,方能与自己的丈夫成婚。”
听到此等陈述,周隐的拳头攥了攥。
羌朝自来不是汉人的天下。
八十年前,赵姓王朝气数已尽,北方彪悍的游牧民族靠着雄健的骏马与精壮的体格使天下改朝换代,国号与族名相同,建立羌朝。在建国初期攻城略地时,他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放火屠城,几年之间,竟使中原居民人数减半。
他们一方面羡慕着闲逸安定的农耕文明,派子弟到国子监与地方书院中学习中原文化,另一方面又打心眼里鄙夷软骨又迂腐的中原人,费尽心机去打压他们的势力,就连科举试题的难度也因不同的种族而有着不同的划分,可饶是如此,在朝堂之中,汉人与羌人依旧平分秋色。
更有甚者,买卖汉人为奴为仆,对待他们的方法,与对待圈里养着的牛羊并无二异。
周隐年少时随唐家生活在大都,见到过不少羌人趾高气扬的神情,唐知府对待与自己平级的羌族官员,作揖的腰都要低下去几分。
张幼珍见她出神,嘲讽地笑了笑:“有一天,在黄州知府房中春宵一度的一位新妇有孕,他为了羌族的血统不被混淆,勒令她将肚里的孩子流掉。新妇的丈夫怜惜她,两人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结果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还是暴露了。”
“后来怎么样了?”周隐已听得入了神,他一停顿,便连忙发问。
“黄州知府当着母亲的面,把孩子活活摔死。”张幼珍一字一顿道。
她浑身一颤。
凭什么?
这个孩子身上很有可能留着他的骨血,他凭什么做得如此绝情?
他们的种族天生就高贵吗?
张幼珍瞄她了一眼,继续指向身旁的那张墙壁:“妻子悲愤之下上吊自杀,她的丈夫一时失控,拿刀捅向知府,被人抓住,收监在此。他把这位知府的斑斑劣迹用指甲刻在了这面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