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帐中只剩郦元琛与周隐二人。
郦将军可谓是今夜唯一一个置身事外之人,他似笑非笑道:“好戏。”
然后他望着脸色苍白的周隐,犹豫了片刻,又问:“要不要我扶你回去?”
她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就,可以。”
郦元琛见她话都说不利索了还那么倔,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叉着双手离开了。
周隐这才卸去了全身的力气,瘫痪一般地倚在桌角处。身下的华贵宫毯绵软,还带着一股特有的芬芳,毯上倾倒了一些菜渣与酒渍,活像一只被抓伤脸的花猫。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冷汗都从袍角浸出,然后流进宫毯,晕成诡异的图案。
帐布被兵刃戳了个稀烂,北风毫不犹豫地灌了进来,她被吹得一激灵,似乎找回了些力气。
帐内的烛光经不起这样折腾,好不容易苟延残喘到现在的几盏也被吹熄。她隐没在一片黑暗中,竟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周隐小时候可是很怕黑的。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了悉悉窣窣的响动,努力转过头去一瞧,还把那位想要偷偷走过来的人吓了一跳。
徐燕安还是身着那一件白色披风,雪白的狐狸绒毛将她的脸围成小小的一团,她手中紧握着一顶青瓷茶壶,双目警惕地望向她。
原来她一直没离开。
她似乎在周隐的逼视下略微退缩,但是过了片刻,她一掀衣摆上前来,跪坐在周隐身边,轻手轻脚地为她斟好一杯清水。
周隐确实是想喝杯水润润口,但无奈这张桌上只有美酒佳肴,没有一盏极清极淡的温水。
徐燕安心思体贴,让她无端生出一丝好感来。
周隐的几缕碎发被冷汗贴到了面颊上,她凝视着那杯水,没有说话。
徐燕安见她多虑,连忙解释:“我看到军师一人坐在这里,想是精神有些虚弱,便连忙跑到母亲的院里冲丫头们要了壶水。一路跑来水有些凉了,军师见谅。”
周隐接过茶水来抿了一小口,味道中掺了一点茉莉香,是她从未尝过的甘甜。
她小声道:“多谢。”
徐燕安见她不再说话,有些不知所措。
周隐沉默片刻,自嘲道:“前几日周某说自己会让公主失望,公主还不信。你看,今日周某就被鲜血吓得两腿发软,半点男子气概也无。”
她笑了笑:“大概当不起公主厚望。”
“不……不是。”徐燕安突然插话。
她瞄了神色诧异的周隐一眼,小声解释道:“燕安知道,军师只是有晕血之症而已。祖母行医多年,我自小便随她见识了不少疑难杂症,军师小时候一定见过鲜血,而且……”
说道这里她突然止住,只是叹息一声:“军师也是个苦命人。”
周隐凝视她良久,发现她果然生得极美,尤其是眼睛。
徐燕安眼底两道卧蚕,也不显得臃肿,反而平添几分气韵,下睫极长,有几根甚至触到了卧蚕中央,而在右眼底,有不大不小的一颗褐色泪痣,又使得这双水雾迷蒙的杏眼不那么刻板,又多出一丝灵动来。
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个好姑娘,陈裕卿他本该娶你的。”
此话一出口,就相当于把徐燕安心中的所有情愫连根拔起。
如画般的女子在周隐眼前静立片刻,帐内光线昏暗,使她的面庞逐渐柔和。
半晌,一滴清泪滴在了宫毯之上。
徐燕安默然,只是将手伸进怀中,把那枚周隐的玉佩取出。在刚在她被喝令离开时,徐鸣又将这枚玉佩交还与她。
玉佩上女子巧笑倩兮,本应与现在周隐怀中的这枚合成一对。
她将这枚玉佩放到周隐的手心中。
周隐接过玉佩后,感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便缓缓立起身来。冲面前的女子一礼后,她转身离去。
忽听得徐燕安在身后一句:“军师且慢。”
周隐回头,看到她独坐在一片残羹冷炙中,眼角有一滴清泪滑下。
“妾本以为在这乱世之中,总有一部分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被这世俗所误。现在看来,这都是老天安排的角色,我们无能为力。”
她凄然一笑,如同静夜之中绽开的昙花。
“错的,终究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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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周隐辗转反侧。陈裕卿的卧房只与她隔了一间,她侧耳仔细去听那边的动静,只闻得脚步仓促,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停息。
指尖松鹤相缠图案的绣褥带来略微粗糙的触感,她闭上眼,听见系在帐上的金铃晃动。
紧闭的木门处突然传来响声,她浑身一紧,迅速从枕下摸出自己的束发簪握在手中。
半晌,木门处的响声停息,就在她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阵不疾不徐的叩门声传来。
当当当,当当当。
她攥紧被褥,连呼吸声都不敢加重,满眼惊惶的望着那扇缓缓摇动的木门。门上慈母教儿的图画也在这浓厚夜色中晃动着,妇人和蔼的面容看上去却令人胆战心惊。
叩门的人依旧坚持,那声音一直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