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唐知府神色怅惘,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主战党朝臣联合起来为周晏江翻案,给今上施压,今上无奈便下了一道罪己诏,宣布周晏江无罪,为他追谥封赏。可这迟来的满门富贵无人能够享受,周府已经破败,只剩下断壁残垣,曲终人散。而我……也因此次党争牵连,被贬罗城。”
周隐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拭去眼角泪水,半晌,她转移了话题。
“那陈裕卿又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唐知府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向她,半晌,自嘲地一笑:“没想到我家小五的目光也变得如此锐利了。”
“他绝对不仅仅是府衙里一位判官,”周隐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虽任文职但武功不低,虽出身寒微但心有大志,而且在宴席之中,您和母亲对他的态度,恭敬地不像是对待身边的一个下属,倒像是对待一名贵客。”
唐知府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从枝叶间摘下一丛桂花,半晌,开口道:“小五,你还记得罗城前几年出现的‘安义军’吗?”
周隐不知道他提起这支军队来是什么意思。
“安义军”是五年前在罗城起义的一支军队,他们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朝廷派军队来围剿多次皆是无功而返。但是在占领罗城两年后,这场起义却无疾而终,五万义军在一夜之间消失,不知去往何处。
正是因为“安义军”的溃散,罗城百废待兴,唐知府也得以到罗城任职。
他对周隐说:“安义军所拥立的吴王,便是陈裕卿。”
她猛地抬头望向自己的养父。虽说她已经意料到陈裕卿这人并不简单,却依旧没有想到他有如此煊赫的身份。
她忍不住开口问:“那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唐知府叹了一口气:“当年他虽然被立为吴王,其实是安义军太师的一个傀儡,军权不在他手中。而太师或许是觉得一个傀儡不成大器,又或者是想要摆脱头顶的这一层束缚,他在两年前率安义军离开罗城转移别处,将刚刚年及弱冠的吴王抛下。”
周隐一时无言。
像一个悬丝傀儡一般任人摆布,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倚重之人领着自己的军队远走,独留他一个人在此承受背叛的滋味,他的心中该是多么的怨恨?
这也难怪他的双眸中总是闪现着野心和计较,像两点可以燎原的烈火。
唐知府看她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道:“当年朝廷收复罗城,派人四处缉拿首恶吴王,他化装为一个渑川上的打渔人,沉寂三年。”
他叹了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来,犹豫许久,还是抚上了周隐的头发。
“小五,陈裕卿是个可靠之人,更是稀世大才。他可以在渑川上隐忍五年以图东山再起,便可以在合适的时候展露锋芒,赢得天下。”
他看到周隐脸上诧异的神色,勾起嘴角来笑了笑:“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来看爹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近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羌朝国祚已尽,现在这天下便是一个修罗场,各派势力相互厮杀,最终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爹爹,也要去和他们去缠斗了。”
听到唐知府这一句话,周隐惊得从石凳上站起来,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眼中泪痕未干,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唐知府一生清廉,如今也要和陈裕卿一样揭竿而起,做一次“谋大逆”之人吗?
他望着满面惊惶的女儿,苦笑了一声:“小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河北之地……那里黄河总是决堤,每年有千万人丧身鱼腹,而朝廷播下来赈灾的银两却被层层克扣。地方官员没有经费修堤,便去强拉壮丁,便去平民家抢劫。看到这幅景象,谁人不会对这个朝代生疑呢?
“我只是想护住罗城的一方百姓,让他们能够在这乱世中免受妻离子散之苦。”
周隐没有说话,今日唐知府向她吐露的消息实在太多,她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唐知府谋大逆为的是他的百姓,周隐为黄州出谋策划为的是一个条件,陈裕卿呢?为的是权利和金钱吗?
大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揭竿而起也变成了一种本能。向前向后都是死路,那便在死路中拼出一条生路来。
恍恍惚惚间,她突然听到唐知府的话语再次响起,竟带了些难得的柔情。
“小五啊,我把你交给陈裕卿,不仅仅是希望他能护你一辈子。他有大志,你亦有大才,我知道你不甘心屈于这一方闺阁之中,那便放手去闯吧,”他笑了笑,“从前我不懂,以为女孩子家安守本分安度余生便已是幸福。可是到了今日我才发觉,这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卑弱之人呢?”
天色逐渐暗淡,已是日暮黄昏。
他抬眼望天,觉得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便要转身离去。突然,他又回头瞧了一眼周隐,发觉她依旧低头跪坐在地上,欲伸手扶她起来,可终究还是压抑住了颤动的手指,只是轻声说:“晚间风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桂花香浓,秋雾浓重,唐知府仓皇离去,背影微颤,落了一身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