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羌王朝正禧十四年,各地军阀纷纷易帜造反,诸侯混战,民不聊生。
不过位于蜀地的罗城府是个例外,自三年前最后一支在此地作乱的“安义军”溃散之后,罗城搬来了一位新知府。那位大人姓唐,姿容清癯,为官清廉,做事清白,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好官。
在唐府靠近街道处的露华阁内,唐家的五姑娘周隐正在低头翻阅一本《周子六韬》,并捻起一只褪了毛的狼豪认真做着笔记。
她皱眉落笔,忽然发现写下的字迹中夹杂着白丝,便明白是墨水干涸的作用。本想起身蘸墨,无奈桌砚离得太远,她便习惯性地将笔尖往唇边一送,借着舌尖的那点湿润融化焦墨。
进来收拾书卷的丫鬟蕙香看到了她含着一丝墨迹的嘴角,忍不住责怪道:“姑娘这吃墨水的毛病还没有改吗?若教老爷看到,可是要挨罚的。”
周隐小时候被叫到唐知府书房里检查功课时总爱吃墨水,唐大人见一次便打一次手心。
不过那般亲密的相处,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亭中那一树玉桂正在盛放。那是她入府那一年唐大人亲自为她种上的,到如今已经有十一年。
她垂下眼帘,陷入回忆之中。
周隐被唐大人抱来时,只是一个五岁大点小女孩。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她蓬头垢面缩在男人宽大的臂膀中,一时觉得安全无比,就睡着了。
唐大人不顾大雨,立刻请来了隔着三条街的唐家族长过来,当即要把她的名字写进族谱里。族长问他这女孩是小妾所出还是外室所出,他沉思片刻,回答道:在迎娶夫人前曾有一妻子,可惜红颜命薄,只留下这一孤苦伶仃的女儿。
他这话说得很不明白,唐夫人十五年前过门,而周隐才五岁,什么样的前妻能在填房过门后再生下女儿?
大抵是他想给周隐一个尊贵体面的身份。
可惜她并不接受。
待到族长要将“唐隐”的名字记入族谱时,她突然奶声奶气说了一句:“我姓周,单名一个隐字。”
周家祖训中有一条,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改作别姓。
族长这才明白周隐并不是唐家的孩子,是唐大人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孤女,当即气得脸色发青,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开。
唐大人望向她,目光中似有忧色。
那天晚上,周隐抱膝坐在唐大人临时安置自己的小阁中,一夜未眠。
第二日,十五岁的唐家大姑娘唐润秋跑来问她:“小五,愿不愿意和大姐姐一起去西市看新鲜有趣的东西?”
她点点头,大姐姐温柔地笑着,把她抱上了马车。车帘拉下,那马匹跑得飞快,大姐姐有意无意地遮挡着她的眼睛,似乎不想让她记住回家的路。
果然,到了西市下车后,大姐姐给她买了一个惟妙惟肖的诸葛孔明糖人,然后摸摸她的头:“姐姐要去胡同口买些糖炒栗子,小五在这里等着姐姐好不好?”
她乖巧地答应,并且知道,大姐姐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清晨等到日暮,最后大概是累极困极,就晕倒在了地上。
她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唐府小院。唐大人坐在她的榻边,目光中有深深的愧色。
周隐虽然是五岁孩童,可也略微通晓事理,知道唐大人将她抱来唐府是担着天大的风险,派大姐姐将她丢弃是情理之中,又亲自把她寻回来,则是全了那份义。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好女儿,让他因自己而如履薄冰的生活略微舒心一些。
于是她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向唐大人卖乖撒娇,还经常将刚刚学的书背给他听。唐大人对她越来越宠爱,也经常把她叫到书房内,亲自教她写字画画。
她十四岁那一年,向新来的厨娘学会了做糕点。她采了九月新开的桂花,打上几个鲜鸡蛋,做出了香喷喷的桂花饼,并亲自给唐大人送去。
谁知唐大人却不敢吃她送来的食物,还命人将银针取来,当着她的面亲自试毒。
在周隐伤心难过的时候,银针的结果也出来了,它变成了黑色。
她愣在原地,看见唐大人捂着胸口倒在了黄花梨木椅上,半晌,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来,当着她的面颊就是一记耳光。
她被扇倒在地,懵懂地望着那一盘被打翻的糕饼,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被送回了自己的阁院中,原本伺候她的丫鬟都被遣散,只留下和她年龄相仿的蕙香随侍身侧。
下人们惯会拜高踩低,看到五姑娘因谋害老爷而失了宠,每日送来的吃食都是凉的。那时已经接近寒冬腊月,周隐吃着凉菜,很快就得了病。
她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听着蕙香压抑的哭声,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就要离开唐家,去陪那些已逝的亲人了。
突然,紧闭的阁门被打开,唐大人走了进来,冷眼觑了觑桌上的饭菜,命人把负责送菜的小厮叫来,在她的阁前打上五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