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红红发髻颓堕,举手投足间满是慵懒餍足。她裸身捡起地上散落的绛红色纱衣,一边漫不经心的穿上,一边打着哈欠向外走去,纱衣没有遮掩住任何春光,只增添几分欲语还休的味道。 宫女们听到内室雨散云收,就悄无声息的进了来。她们手捧盥洗的器具依次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两个年纪稍长的宫装丽人为她净手洁面,三四个只穿着素净白衣的小女孩为她擦过腿间污淖,另有几个健硕妇人抬了冰鉴进来。夏日里如此作派可以说得上是清新凉爽,可寇红红仍觉得身上不爽快,可若要发作脾气起来,又觉得自己无视生非。 寇红红今天觉得自己是个和善人,但是侍女们却不敢将她看做和善人。未等她眉头锁住,女史就揣摩起长公主阴晴难测的性子来。她想到此前国舅爷的好一番折腾,便以为寝间有所不快,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里面要撤了么?” 这一问倒使得寇红红颇有几分回味,胸口堆积的阴郁气也尽数散去。她看向纱幔之间的隐约人影,顿时觉得那人比锦被绣枕更适合摆放在她的床榻之上,便露出一个笑容:“留下吧。” 女史应了是,然后令人去里间守着,等人醒来再收拾器具。这进来是服侍的人越多,寇红红也越觉得气闷,连身上都是忍不住的黏腻。她随手推开身下的小宫女,快步走向侧室。跪在地上的宫女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起身,敛着裙裾屏息静气的跟在后面,生怕不小心弄出声响触怒凤颜。 侧室里面只有一个白玉雕成的池子,热气氤氲,香雾升腾。温泉水滑洗凝脂,正是这座别馆建于此山的原因。寇红红赤足躺进池子闭目养神,侍女们垂首伏在池边照看,月色淡淡,彷佛一幅静谧的画卷。 “贵主真是好兴致。”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女声惊动了画中人。 寇红红闻音识人,也不睁开眼睛:“单箐,你惯是会扰人清净。” 单箐身着鹅黄衫裙,裙带高高系在胸上方,显得十分飘逸,正是民间女子时兴的样子。宫闱内从未有人这样穿过,惹得侍女们纷纷偷眼看去。她脱下外罩的翠云大袖衫递给白玉阶前的侍女,镂空的金臂钏与灯火辉映显得格外富丽。 木屐踢踢踏踏,径直走向汤池,单箐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跪坐在池边,层层叠叠的纱幕正好遮住了她的身影。雾气迷离中,她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寇红红晕红的面颊,啧啧说道:“只见贵主这春光满面的,原来还记得单箐呐。” 寇红红睁眼推开单箐那张凑到咫尺的花颜,无奈的说道:“耍什么嘴,外面又出事了?” 单箐扶了松动的步摇,正色道:“国子监的赵祭酒夜里来我那儿叩门,想要求见殿下。我想着公主府不怎么远就答应他了,哪知道贵主跑到别馆来寻欢作乐,害得人家深夜赶路过来,累得腰酸背痛。” 只是这种事情,单箐大可不必亲自连夜赶来,令亲信护卫送已经很是妥当了,她深夜出门反而引起的注意更多。两人是自幼的交情,寇红红哪能不知道她这么做的心思,叹了口气说道:“那赤须红参只是名头好,要是对症之药我哪能不给你,一会儿令人将取来罢了,省得你这么惦记。” 单箐闻言摇了摇头,没有接她的话,只说道:“赵祭酒在前面候着呢。” 寇红红起身走出汤池,侍女们立即围了过来为她熟悉打理。 单箐在一旁说起具体的事情来:“自打三月下旨令那位就藩来,各方面都暗流涌动的,这阵子连监生都不□□生。杖责下狱这种事情,他们不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怕是赵祭酒也是因此而来。” 寇红红很是不以为然的说道:“监生搞不出大乱子来,你把那些重要的人看牢了就行,要是倒不出手,就直接关了国子监,将他们遣散回各地。” 单箐知道她向来烦这些读书人,可如此做法实在太过意气用事。就算长公主说的是玩笑语,她也不能当做玩笑话来听,故而笑着说道:“比起那些公文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阴谋罐子里泡着的勋贵后人,只会舞文弄墨的太学生放在那里碍不着事的,还显得贵主兼听齐明。” 寇红红不以为然的笑道:“我记得幼薇七岁开始读的韬略,姨母还怕你年纪小误了心志。” 何家有一双女儿,姐姐礼聘入宫为后,妹妹则嫁入单家。幼薇是单箐的闺名,她与寇红红是表姐妹。 单箐斟酌了下语气,劝道:“当时读七韬五略数遍,还是有些启发的。” 寇红红开怀大笑,说道:“写韬略的人哪个不是一生落魄,颠沛流离的。若书写的有用,他们早就飞黄腾达了。看他们的书能学来谋断,是幼薇天资高。” 单箐只能无可奈何的笑笑。 宫女纷纷躬身后撤,行动间的裙摆好像浪花涌动,人退去也正如海水退潮。 装扮整齐的寇红红一马当先的向外走去,才迈过门槛,就感受到了外面清新的空气,立即对身后的宫女说道:“去把里面的香熄了,再熏下去人脑子都要熏坏了。” 单箐跟在她身侧,好看的眉头突然颦了起来。 紫丝步障在如水的月光里绵绵延延了一路,头发花白的赵祭酒在殿宇前躬身等候。寇红红下了步辇便笑道:“这别馆冷冷清清的,赵祭酒放着热热闹闹的国子监跑来躲清闲,真是好兴致!” 赵祭酒自然知晓寇红红言下挖苦之意。他自诩清流,国子监的事情只在朝堂之上公论,并不经过长公主府,而今事到临头才求在门下,确实有损颜面,只好苦笑着说道:“国子监不过三进院落,讲师学生五百余人聚于一处,那抵得上别馆清幽怡人。” 寇红红见他此刻奴颜媚骨的讨好,也不纠缠于他平日里的自负,等众人进入室内落座后,就令他详述来意。 御史和监生向来掌握喉舌之利,民间舆论大多跟从他们的导向。与其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不如说“防士子之口”更为妥帖。 半月前众多监生在敬一亭曲水流觞,挥洒笔墨,抒怀畅臆。他们的拥趸将此间诗文笔录成集,在坊间发行流传。这些诗文有俗有雅,俗得戏谑诙谐,雅得幽默风趣,然而其中大半诗文皆在影射朝堂。御史李幅风闻此事,有意借此滋生事端,便邀那些本就对长公主心怀不满的监生密谋,准备两日后在丹凤门集会造势,要求长公主还政于君主。 “臣见诸监生行事鬼祟,再三探查才得知此事。监生们涉世不深被人利用,臣亦难辞其咎。”赵祭酒沉痛的说道,还有两滴老泪落下。 这么简单的事?寇红红挑眉看向一眼单箐。单箐也笑意盈盈的看向她,然后转头对赵祭酒说道:“老大人为国操劳半生着实辛苦,不必为了那帮乱臣落泪。” 单箐安抚片刻后,赵祭酒见长公主一言不发,却又续杯不停,便知情识趣的告辞离去。 寇红红歪着身子靠在案旁,摆手阻止了宫女续杯,看着宫灯下晶莹欲滴的葡萄,懒散的问道:“赵幅是何人?” 单箐正襟危坐,回道:“赵幅是开成十七年的进士,并州人氏。他平素独来独往,深居简出,在朝野间有些清望。” 寇红红听到这里对这个人有了些记忆,于是说道:“就是那个老鳏夫?” 单箐回道:“是。赵幅此人是既无妻子儿女,又无知己好友,于江湖之远算得上独人。他不与乡党同僚交游,又不和座师同年往来,于庙堂之上也称得上孤臣。” 寇红红冷哼一声,捏碎了葡萄,汁水溅了一手,厌烦的说道:“看起来倒是毫无破绽。” 单箐从宫女手中的托盘里拿过香帕递给了寇红红,轻描淡写的说道:“有没有破绽皆在人为,关键在于贵主觉得他背后有没有人,那个人是谁。” 寇红红接过香帕净手,没有说任何话,姣好的面容在成排的银烛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 风静闷热,夏夜越发难熬。 “折腾了那么久,该安定下来了。”寇红红下了决断,她面露疲色,单手揉着额头,双眼微微闭合。 单箐闻言放下绡白团扇,贪凉的将手浸入沉李浮瓜的冰水中,舒服的打了个寒颤,拍了拍晕红的脸颊,然后起身告辞离去。 任别人多少阴谋诡计,她都以强力破之。寇红红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和鹅黄的衣袖,唤道:“幼薇留步。” 单箐不明所以的转身,对着半躺在高位的人拱手合抱,恭敬而耐心的等待下文。 “你回去路过北衙见下陈巍,告诉他延英殿后边野草横生,这苦热天的,内监们气虚,使不出什么力气,已经几天了都没弄好,命他调些人过去帮忙,三日内务必除净野草。”她语气平常,如同一个普通人家的姐姐关心自己弟弟家中的杂事,生怕别人不尽心竭力,非要自己亲力亲为才放心。 “单箐明白。”那女子裹挟着殿内的凉气走入闷热的夜色,走和来一般的潇洒。 寇红红熏熏然倒在侍女身上,衣裳全是酒气,睡眼朦胧的准备安寝,宫女扶着她摇摇晃晃的上了凤辇,在附近随意找个了宫室,上了床榻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