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丞相府。 四位辅佐大臣齐聚一堂,案上设佳肴美酒,丝竹管弦之乐袅袅,一派和乐融融。 “此番将那安定公主一脉连根拔起,想必高氏那边定是折损一翼。”大将军王邕饮罢美酒,他双颊微红,似有酒意,短髯下嘴角掩藏不住笑意道。 太尉许光捻须笑道:“还以为陛下受佞臣奸妃蛊惑,谁知竟洞察世事。年方十五便有如此谋断,日后长成怕不输先祖。” 人人皆以为陛下一步步落入奸人圈套,从此亲近奸佞,远离忠良。却不知原来陛下早已明察秋毫,与杜忠来一计顺水推舟,面上假装迷恋美色,听信江扬,与杜忠情分决裂,与朝臣离心离德,暗地里诱使丽姬倒戈,哄得她在殿宴上以剑舞假装行刺,从而构陷江扬一族,诛杀安定大长公主阖府,对外戚势力予以沉重打击,对即将出再出一位皇后,烈火烹油一般的高氏一族,亦是一番杀鸡儆猴。而与高氏有沾亲带故的周平,怕也稍稍有所损。手伸得太长,是要被砍掉的。对此,一片忠心的许光十分满意。 而作为外戚的死对头的朝臣们,自然是一番弹冠相庆。大司农杜安拱手道:“欸,陛下再英明,亦不敌咱们周丞相老谋深算。此番借刀杀人,实在是令下官佩服,佩服啊。” 周平道:“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1)推演。我虽是文臣,但也涉猎兵法。咱们借陛下之手,趁机打压外戚一派,不损分毫。”他笑着饮下一杯酒,举杯对杜安道:“倒是苦了杜忠那孩子,受了你一顿家法。” “啧,男子汉大丈夫,受点皮肉之伤又算得了什么。”杜安摆摆手笑道。他心想,自家儿子还以为自己跟陛下玩了一出苦肉计给他看,他们少年人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得过他们这些老猫的眼睛,既然喜欢苦肉计,便狠狠给他苦肉一顿。他便当着父老的面整一出“藤条焖肉”,一来做给外戚看,二来出出心中的气,敢跟老子玩心眼。反正事成之后,陛下只会待杜忠更加亲近信任,于杜家百利无害。 “少年人啊,还是太嫩了些。”王邕自顾自斟酒道,他眼中满满是不屑与嘲笑。江扬至死都想不到,他与丽姬之间传信的布谷鸟使是王邕的人,是以他与丽姬的步步计划全掌握在四位辅佐手中。布谷鸟使告知他探听到陛下诱使丽姬倒戈,与她联手合演一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鸿门宴嫁祸江扬时,他心中亦是为之一震。果然陛下是兵行险着,只为顺利拔除安定大长公主势力。如此,四位辅佐只需作壁上观,笑看赵郢与江扬斗法,既除了敌人,又不必损伤己方。噢,还获得了一些益处。 他的小儿子王思不也成了侍中吗,近臣一职,再不是杜家独有。王邕微微皱褶的眉眼笑意更深了。 周平环顾座下三人,看他们各怀心思的模样,他剑眉轻挑,不由得嘴角微扬。一窝老狐狸中,总有个最老的,论年岁,自然是太尉许光,可论心术,他周平当仁不让。 他与高氏一族有裙带不假。失却安定大长公主助力后的高家,放眼京畿,对其家族能有助益的唯他——周平。 他是未来皇后的亲舅父,又是先帝亲封的辅佐大臣,为百官之首,一手权贵,一手清流,脚踏两道,平步震惊天下。且世上本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周平抚须一笑,面上一派中正平和。 他举杯与三位辅佐同饮,道:“来,愿吾等匡扶齐室,名垂青史。” “好!” 算计与笑语都融在酒里,四人一同饮尽,化作无尽心思谋略,在肠子里百转千回,万般锤炼后祭出,一击致命。 临渊有鱼,岸有钓者垂钩,后有观钓之人。到底谁为鱼者,谁为钓者,谁为观者,如今一目了然。 京畿,长乐宫。 阿若跪伏在堂下,她不安地转着眼珠子,太后传唤她来却不让近身伺候,只让她在堂下跪着。她心中捣鼓,这是出了什么事,是要拿她兴师问罪吗? 高太后倚着垫着毛皮的靠手,执了一卷书简看着,她眼不离卷,道:“阿若。” “诺。”阿若应道。 “云姜的伤可还好?”她淡淡问道。 阿若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要问伤势,她抬首道:“每日都用着药,想不出一段时日便好了。” 高太后放下书简,一双凤目不怒自威,她睥睨着阿若,道:“那陛下可是去过?” 阿若被她看得心中忽而漏了一拍,还是点点头,老实道:“是。” “你可在屋中?”太后继而问道。 阿若想起那日为云姜上药之时,陛下眉目间温和旖旎的神情与云姜白玉般的肩头,她难不成还跟个混人一般杵屋里看两人情意温存吗?但太后这般问着,又令她有些迟疑。 “说!”太后一道凌厉的目光杀过,惊得阿若抖如筛糠。 “回殿下,婢子不在屋中。” 阿若颤声道,她的手心沁出滑汗,贴在地砖上冰冰凉凉的。寒气从她的手心钻入体内,令她浑身冰冷。 良久,太后并未回应。长乐宫殿静的落针可闻,阿若耳边尽是自己的怦怦心跳。她偷偷抬眼望了望堂上的太后,只见她秀眉微蹙,双目有思。 “嗯,你先下去罢。”过后,太后摆手道。 “诺。”阿若稍稍松了一口气,便乖顺地退下。她心中不解,高太后素来疼爱云姜,便是云姜得了陛下欢喜,日后封嫔做御的亦算是长乐宫出来的人,为何太后殿下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她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多想,毕竟与她没什么干系。 待阿若离后,太后玉指轻叩桌案,喃喃道:“徐桂,你说陛下是不是长大了。” 立在她身旁伺候的大长秋徐桂颔首低眉,他笑道:“陛下确实一日日在成长。” 她忽而冷笑一声,“是啊,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想飞了。”江扬一案她现在算是看清了,她的宝贝儿子竟学会诓人坑害了。诛杀安定大长公主一脉,不过是敲山震虎,对自己母族警示一番罢了。 徐桂道:“陛下年岁渐长,云姜此番救驾有功,得陛下青睐亦属平常呢。” “只是此番救驾才青睐吗?我看未必。”云姜自七岁入宫随侍,与陛下青梅竹马一般长大,知根知底,小无嫌猜,两人成长之中互生情愫亦属正常。她想,说不定云姜挡剑那样的事件,亦是陛下一手操纵,来出好事以抬高云姜的身价,好可以让她顺利进入掖庭为嫔。 她的儿子赵郢不是常人,而是天子。天子立六宫,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掖庭美人如云,多一个云姜亦无不可。 只是,她亲定的皇后高文宣,成婚之时年方九岁。待文宣成人期间,像云姜这种与陛下感情深厚的妾婢,最容易给椒房殿的女主人使绊子了。虽掖庭有她这个太后镇着,怕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但人心隔肚皮,再宽宏大度的女人她也是一个女人,也会有私心。一旦有私,女人的占有欲,女人的嫉妒心都会化成一柄柄利剑,以年轻姣好的肉体相诱,以情深义重的一颗心相拘,牢牢封住了天子的心肠,让他再也看不见他人。 一如先帝之于那位婢女出身的美人,在太后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嫉妒,不甘,日夜腐蚀着她的心,令她辗转难眠,望尽了椒房殿无数个月落日出,等不来先帝的临幸,只等来那个贱婢的喜讯。高贵的侯门淑女,竟比不得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女吗? 这种不堪的羞辱,绝不再现。太后目色冰冷,神情坚定。 太后抬手支颐,问大长秋道:“六礼之事,可都筹备好了?” “宗正与少府已按部就班,封后典仪,只待开春。”大长秋恭敬道。 “传我的话,让他们务必在开春之前将文宣养出母仪天下的气质来,一应礼节,不容有失。高家的女儿,虽是年幼,却不可失却天下典范。”太后的话掷地有声,她远远望着长乐宫殿外的长天,眼中光芒久久不息。 “诺。” 长乐宫、未央宫、椒房殿都必须有高家的血脉,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延续钟鸣鼎食的荣光。 注: (1)《损》:出自《易经损》卦:“损: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孚,信用。元,大。贞,正。意即,取抑省之道去行事,只要有诚心,就会有大的吉利,没有错失,合于正道,这样行事就可一切如意。又有《象》损卦:“损:损下益上,其道上行。”意指“损”与“益”的转化关系,借用盟友的力量去打击敌人,势必要使盟友受到损失,但盟友的损失正可以换得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