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七章 青蝇(1 / 1)帝后养成记首页

京畿,未央宫前殿。    未央宫前殿乃陛下听朝会见百官之处,官员皆需除履入内,手持玉笏,席坐对奏。以香木为栋橼,以杏木为梁柱,门扉上有金色花纹,门有玉饰,橼端上以壁为饰。窗为青色,殿阶为朱色。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阶。    中央官员自鸡鸣起便陆续乘车入宫参朝,两千石官员乘朱漆之车,六百石官员则乘青漆之车,其中以丞相周平的车最为宽敞华贵。    周平除履入殿,参朝百官见之无不肃礼表敬。他席坐左首,手持玉笏,上列今日奏对要事。自丽良人遇险后,陛下便离苑归宫,未改在上林苑的游乐之事,与江扬观歌舞、泛湖池、斗鸡走马,宴乐不绝。便连太后亦觉得这般玩乐十分不妥,传陛下于长乐宫背诵经典,陛下却无法全篇背出,更莫谈释义。    三位辅佐大臣坐立不安,玉笏上列的头等要事便是劝谏陛下莫耽于游乐,需静心潜学治国之道。三人抬首而望,只见周平神色如常,正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按理陛下需在鸡鸣之后登殿听朝,今日时辰已过,却仍不见圣驾。坐朝官员心中奇怪,互相交望,窃窃私语起来。那些关于陛下沉溺玩乐的传言,在他们心中进一步落实了。    太尉许光询黄门道:“陛下何在?”    黄门小心翼翼回话道:“陛下晏起……今仍在掖庭中……”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什么!”大将军王邕气愤叫道,“內侍何不催起!”    那黄门被王邕厉声所吓,忙跪伏在地道:“奴闻禁中内官所言,已三催起,只陛下……只陛下依旧恋睡,不愿离床。故而耽误了听朝时辰……”    “丞相,吾等不可再等了!”大司农杜安道。自陛下登基以来,从未发生过像如此荒唐之事,现今处处一反常态,真不是被那些奸佞宵小迷惑了。    周平缓缓睁开眼睛,起身对那黄门说:“既然陛下仍在掖庭,今日便散了罢。”    “丞相!”王邕呼道,“您还如此宽纵!”    “诸卿有何要事便呈章留简,待陛下朝食之后批阅。”周平并不看王邕一眼,语气平缓对百官道。他将玉笏收好,径自着履离殿。那些一切一切的反常举动在他看来都是应该,他一笑,自己教养长大的孩子,亦开始懂得耍弄人心。很好,一个帝皇,总不可似溪泉,清澈见底。    百官见丞相离去,便纷纷向三臣告辞离去,王邕气急败坏,揪着那黄门道:“我要见陛下!”    “大将军息怒。”杜安忙拉住他,道:“此时动怒亦无可奈何啊。”    王邕狠狠踹了那黄门一脚,黄门“哎哟”一声滚扑在地,忙叩首谢罪。王邕道:“这都是什么事!”    许光抚须道:“着实是太过奇怪了。自那良人入宫后,陛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真是祸水妖姬!”杜安咬牙切齿,他倚重的儿子杜忠与这妖姬传出骇人传闻,已让他又急又气,且陛下的的确确待杜忠大不如前,反倒愈加亲近江扬,他不得不着急。    “丞相就这般忍得。”许光叹息一声。    “他忍得,我忍不得!”王邕道,话罢便离殿径直往宣室殿去,他必须要见陛下,劝他远离小人,重新回归那位勤政好学的皇帝。    许光与杜安面面相觑,摇首叹息,亦随他同往宣室殿。    宣室殿中,得知周平罢朝后,赵郢顺水推舟亦免了听朝。手中握了一把鱼食,正在地池边上喂鱼。江扬则手捧盛着鱼食的盌随侍左右,两人谈笑风生,杜忠则立在不远处,并未步步紧随。    黄门令陈敏传报,三位辅佐大臣求见。    赵郢依旧悠然地撒着鱼食,笑道:“来训导了。”    江扬道:“陛下九五之尊,又岂能让臣子训导?”    “你说的是。”赵郢凉凉一笑,将手中鱼食放回盌中,“传。”    三人入殿稽首,赵郢照例免礼赐坐,王邕正色道:“陛下今日何故误朝?”    “夜里睡得不好,晏起了。”赵郢作势以手轻抚额间,做出十分疲惫的样子。    “臣听闻陛下近些日子夙夜歌舞,是否有沉溺玩兴之过?”王邕素来言语直白,当着众人之面亦敢诘问皇帝。    赵郢淡淡一笑,以手撑头道:“朕不过多看了几场歌舞,大将军便如此生气。百官皆有沐休,天子亦需适时休憩吧。江扬,你说呢。”    江扬谄媚一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自古贤德之君皆勤政不辍,而昏庸之主则醉生梦死……”杜安道。    “大司农慎言!”江扬喝道。    “汝是甚物,这哪有你说话的份!”杜安斥责江扬道。    “尔为司农,言路之事还待御史向朕禀说罢。”赵郢淡淡道,颇为回护之意。江扬得意一笑,头颅昂的更高了几分。    “陛下,臣等乃先帝所命辅佐大臣,对陛下有辅弼之责。”许光道。    “望陛下亲贤远佞,莫为天下笑也。”杜安道。    “够了!”赵郢扬手止言,“诸位爱卿先回罢,朕累了。”话罢拂袖离席,江扬望着三人的怒容得意洋洋,紧随其后。    三位辅佐或怒或叹,王邕脸色直直涨得猪肝色,气得胡须颤抖不已。    杜忠向三位大臣见礼,杜安斥道:“逆子!何不尽心服侍陛下!”    杜忠并未看他,淡淡道:“今处宣室,唯见君臣,不闻父子。三位辅佐还是先请回吧。”    “你!”杜安看着这个与他七八分像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但这是宣室殿,杜忠好歹也是侍中,实不好当众教子,待他沐休回家,定会将他绑起来狠狠给一通家法。    三人悻悻离去,杜忠负手叹息,他又能做些什么。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他与陛下的兄弟情谊,正一点点被拆分,不由他人,只由自身。    他忽而苦笑,本属君臣,又有什么兄弟情谊。    如今赵郢不需他时常陪侍,他忽然多出了许多闲暇时间,多得让他心慌。    不知不觉,他走到曲池边,水中倒映出他长身玉立,翩翩公子的模样。他别首,不愿多看自己一眼。慢慢取出腰间笛管,送到唇边悠悠吹出曲调,吹得正是《青蝇》(1)一篇: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一曲终了,传来一声娇语:“侍中好雅兴。”    他一怔,是她。而后缓缓回转身子见礼,见她身边没有随侍的宫人,奇道:“良人何故独自在此?”    “陛下要与江公子泛舟,命我先行回宫,不料途间听有悠悠曲笛,便撇下她们顺着笛音寻到这来了。”她甜甜一笑,深秋之中绽放明艳春花,“吹得真好。”    “雕虫小技,良人谬赞了。”他稍稍后退两步,拱手垂眸,见她裙摆下隐隐露出鞋履,问道:“良人的脚伤可好了?”    “好多了,如今都可行走。”她在他面前赚了一圈,头纱上的银铃子清脆作响,灵动可爱,“还未曾好好谢过侍中救命之恩。”    “此乃臣的职责,良人不必挂心。”    “你们汉人有言,无言不雠,无德不报(2)。你既救我性命,我自当知恩图报。”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型锦袋,袋子上是精美的信期绣,她笑道:“这个是我跟宫人学做的,做的不好。见你的笛子并无锦袋装着,便做了这个。”    杜忠见袋上纹饰中的长尾小鸟似燕,而燕为定期南迁北归的候鸟,寓意“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他心中一震,抬眼愣愣望着丽姬。    “你可是嫌丑?”丽姬目中流转的光芒慢慢黯然。    杜忠似做了好大的决定,终接过锦袋,上还存有她身上的体温,将笛子放入其中,悬挂于腰间,他道:“谢良人赏赐。”    丽姬喜笑颜开,欲与杜忠辞别,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忽而僵住,“陛下。”    杜忠听得“陛下”二字只觉耳中轰鸣,他艰难转身,只见赵郢与江扬立在不远处,赵郢神色阴郁,江扬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来人,送良人回宫。”赵郢语中似蕴含了无尽怒气,只都压抑着,维持天子的端庄。    丽姬面色苍白,不敢多看一眼,福身后便由四位宫人陪侍着离开。她重新系上面纱,遮住嘴角隐隐约约的笑意。    “这是什么?”赵郢望着他腰间的锦袋,口气冷淡道。    杜忠解下锦袋,躬身双手奉呈道:“回陛下,此乃裹箫笛的锦袋。”他的鬓角沁出细汗,秋高气爽中只觉浑身冰凉。    “陛下,这信期绣很是精致呢。”江扬笑道,“这燕子纹饰飞扬连绵的,佩于侍中腰间,可见风采。”他上挑细长的眼睛此时流露着玩味的笑意,在杜忠看来,这是狐狸准备捕食的神情。    “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吗?”赵郢凉凉一笑道,不论你我分离多远,总有信期来归,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杜忠抬眼对上赵郢的眼睛,他眼中有深深的湖水,要将杜忠吸进湖底溺死一般,“臣无话可说。”他缓缓摘下自己的侍中冠放置于地,隔住了那回纹不绝的玄色御履。    “滚!”赵郢一脚踢开那侍中冠,冠子几番滚动便“扑通”一声滚落曲池,扬起一圈一圈涟漪,荡漾开去。    “愿陛下长乐无极。”杜忠稽首行礼,对这位侍奉陪伴十年的君王深深一拜,而后直身站立,青色的直裾禅衣依然庄重大气,衬得他芝兰玉树,端庄挺拔。赵郢背过身去,袖间拳头紧握,微微颤抖。那些幼年无忧玩乐的光景,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重现,他只觉眼瞳刺痛干涩,忙合眸闭睫,再不愿多看这世间一眼。    杜忠手中紧紧捏着装有笛管的锦袋,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这深深的未央宫阙。他眼中的世间一片朦胧,一滴一滴滚落沾湿了他的青衫衣襟。    十五岁的侍中,十四岁的陛下,十年君臣知己情谊,一朝毁丧。    注:  (1)《青蝇》:《小雅青蝇》是一首劝戒当政者做恺悌君子别听信谗言的政治抒情诗。译文:苍蝇乱飞声嗡嗡,飞上篱笆把身停。平和快乐的君子,不要把那谗言听。苍蝇乱飞声嗡嗡,飞上酸枣树上停。谗人无德又无行,扰乱四方不太平。苍蝇乱飞声嗡嗡,飞上榛树枝上停。谗人无德又无行,离间我俩的感情。    (2)无言不雠,无德不报:《诗经》里面叙述朋友的一句,意思是所有的话语都有回音,所有的恩德都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