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上林苑。 宣曲台上胡乐阵阵,赵郢斜坐胡床,眉宇舒展,手指随着节拍在膝上轻点,他手边执一卮果酒未饮,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前的丽姬,嘴角含笑。杜忠、云姜侍立两旁,一个目光低垂,一个神色黯然。 胡纱飘摇,银铃律动,她宛如天山绽放的红花。纤腰灵动,浅露玉肌,隔着方寸红绡,妖娆曼丽,摄人心魂。她舞步回旋,落至赵郢跟前膝伏,就着他的手衔饮下那卮果酒,巧笑倩兮,道:“谢陛下赏。” 赵郢随意将卮搁于床边,对杜忠笑道:“朕何时要赏她了,她这般偷饮御酒,该当何罪?” 杜忠抬首应诺,丽姬眄他一眼,端得是一个顾盼生辉,风情万种,他心中轻落一拍,忙垂眸拱手道:“偷饮御酒者,罚暴室染练。” 丽姬娇声叫屈,她道:“奴婢跳得不好吗?您竟不愿赏,还忍心罚。”她微微撅了嘴,侧首枕于臂上,对赵郢仰视凝望。 赵郢伸手抚她眉梢,眼中带有迷醉,轻声道:“促狭。” 丽姬漾出笑容,隔着面纱亦透出甜美,嗔道:“陛下唬人。”俄而,她道:“奴婢听闻杜侍中尤擅笛音,不知可否劳侍中一曲,奴婢献新舞于陛下。”她缓缓起身,头纱边坠的铃铛叮当清脆,煞是好听。 一旁的云姜眉心微蹙,侍中身份何其高贵,这卑贱的胡人舞姬竟敢如此过分要求,真是恃宠而骄。她不由得眼中多了几分厌恶,心中希冀赵郢不可允诺。 赵郢却淡淡道声:“许久亦未听你吹笛了。” 杜忠虽觉不妥,但既然陛下允诺,他便抽出腰间挂着的笛子,为丽姬吹奏一曲。 丽姬旋即对杜忠抚手躬身致意,配着他的笛声,踏着旋步星移,在台上折腰作舞,尽显身段柔软,姿容明艳。只见她扬臂掂步,脚尖鹊起回旋,赤红的头纱飞扬起来,宛如鸿鹄高飞。她尤擅舞步胡旋,在台上旋转不已,亦不觉晕累,她旋至杜忠面前停下浅浅一笑,面纱不知何时滑落无踪,眉眼山水横波,杜忠忽觉酣醉之意,忙闭目强行稳住心神,不至笛音有乱。 不过一瞬,她双手拢合摆舞绕回赵郢身前,轻柔折腰收势,汉乐胡舞,倒别有一番风情滋味,赵郢三击掌心,道:“好。” 丽姬粲然一笑,伶俐地倚坐在胡床边,道:“陛下可还舍得赏奴婢御酒了?” 赵郢一笑,示意云姜斟一卮酒给她,道:“朕封你为良人,可好?” 云姜满心不愿,但也只好斟酒,面上堪堪维持端庄平和。听得赵郢说赐封一事,她手一颤,不仔细稍洒了一些酒在托盘中,忙用锦帕吸干,呈予丽姬。 丽姬扬眉,乖觉见礼道:“妾谢陛下恩德。”,而后接饮果酒,染了凤仙花汁的玉指斜倾酒杯无滴,以示饮尽,一笑倾城。 赵郢颔首举杯,目色染上迷离,示意杜忠亦饮一杯。杜忠领命仰头饮尽香甜的果酒,舌尖泛起阵阵酸苦,他抿了抿唇,容色如常。 是夜,杜忠当值。 他待赵郢熟睡后,嘱咐同班內侍好生伺候着,独自踏月中庭。夏风熏人,他心绪不静,漫无目的般行走,行至太液池边,见隐约有一女子在池边彳亍(1)而行,有咕咚之声。 他走近,辨身形应是云姜,他启声问道:“朱姑娘?” 云姜两眼鳏鳏,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她心中烦闷,却又自觉不该烦闷。见外间月色正好,便起身走走,来至这太液池边。池上倒映明月,夜风皱面,池中月随波浮荡,不再圆亮。她轻声叹息,拾卵石投击水月,荡起圈圈涟漪,月更破碎得不成样子。忽闻有人唤她,回首一见是杜忠,她福身见礼道:“杜侍中。” “姑娘为何深夜在此徘徊?” “长夜无心睡眠,便出来散散。”她有些不好意思,又道:“侍中何又在此?” 杜忠负手玉立,道:“亦是同姑娘一般,无心睡眠罢了。”他见云姜手中似拿了些什么,笑道:“我似乎听见有投石的声音。” 云姜伸手,一枚卵石躺在她手心,圆圆滑滑的,她道:“闲来无事,便捡了石子投玩。”说罢,便转身将石子扬手投出,“咕咚”一声,湖面溅起一些小水花,涟漪荡漾。 杜忠躬身选了一块扁平的石子,往手里掂了掂,觉得重量刚好。他食指握住石子,稍侧身躯,手臂挥扬,石子从他手中脱离,往湖面弹跳了五六漂才沉下水去。他侧首笑道:“还未生疏。” 云姜看着居然能打得这般远,轻轻拍手鼓掌,眼中满是惊讶钦佩,道:“这,这是如何打的,竟能打得这样好。” 杜忠笑道:“选好石子,捏稳,力度好便成。” 云姜眨眨眼睛,静待他继续言说。 杜忠再拾起扁平石子,道:“石子要扁平,可不好太单薄。”他复掂了掂,交递给云姜,道:“这个重量便好。然后,食指石子的前端,其余的部分用中指握住,拇指用力。手臂扬恰好高度,使力一挥,便出去了。”他依势打出一块,出了三个水漂。 云姜啧啧称道,自己亦试了一试,却仍打不出,杜忠再加指点,云姜扔了好几回,最后堪堪打出两个水漂,她欢喜地“啊”了一声,眼中神采灿烂,指着湖面道:“两个呢。” 杜忠点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 她笑着颔首,忽觉心情爽朗,水中破碎荡漾的明月亦多了几分可爱,两人相谈投石技巧,甚欢。 远处有內侍躬身提灯,灯上映着一片暗朱色的袖口,回龙纹连绵,示意着威仪福气不绝。袖间的手微微收拢成拳,渐至指骨泛白,赵郢目色明灭不定。內侍有些不安,轻声询问:“陛下可要传唤侍中?” 良久,手拳缓缓松开,掌心沁出细汗,他摆手,轻声道:“传丽良人。” 殿内,赵郢无眠,他翻身面里,肩上有柔荑抚来,她轻声唤道:“陛下?” 赵郢轻声应了一声,并未侧身看她,他心中气闷,召了丽姬前来亦无临幸,只翻身睡觉,让丽姬好生无奈。 “陛下似乎有心事。”丽姬道。 赵郢合眸,低声道:“朕没有。” 丽姬忽而一笑,道:“妾家中有一幼弟,他与人怄气了便这般闷头睡觉。” 赵郢忽而睁眼,问道:“你家在何处?” “焉耆(2),那儿……”丽姬忽而止住话语,她似乎有些怅然。 赵郢翻身面向她,道:“那儿如何?” 丽姬摇首一笑,道:“妾不记得了。”她顺势窝入赵郢怀中,听着少年沉沉的心跳,她想起今日笛音的节拍和杜忠仓皇的闭目。汉曲,汉人,都这般正经呢。 赵郢并无追问,当丽姬要窝到他怀中时,他稍稍仰头,眉宇稍蹙,而后他鼻间嗅到一阵腊梅清香,让他心神安宁,不自觉间他轻轻揽住怀中女子,目色黯然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妾多笑一些。”丽姬双眸闭合,靠在他怀中嘴角微扬。 “再不许对他笑了……”赵郢眼皮低垂,嗓音渐渐低沉。 丽姬的笑容一瞬有些僵住,旋即又露出娇艳之色,如晨露玫瑰,道:“妾知道了……” 杜忠与云姜闲谈一会便告辞离去,待他回到宫中时,见同班內侍守在殿门打瞌睡。他蹙眉,按理內侍需在殿内值夜,为何会在殿门外。他唤醒那內侍,问道:“你为何在此?” 內侍见礼恭敬道:“陛下夜间醒来,传了丽良人入殿侍奉。”宫中有规定,凡陛下临幸嫔御,殿内皆由夜者宫女侍奉,內侍则守候殿外。 杜忠心中忽而空落,方才的欣乐霎时消散无踪,殿内似有女子低语之声,他伫立门外,闭目静息,手按着腰间佩笛,指腹摩挲,脑间旋绕得尽是白日的笛声胡舞,他紧抿双唇,努力撇去那些不臣之念。 夏夜依旧暑热,他颈脖有腻汗,却觉胸中发寒。 注: (1)彳亍(chì chù):,意思为慢步行走;形容小步慢走或时走时停。 (2)焉耆:又称乌夷、阿耆尼,新疆塔里木盆地古国,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附近。《汉书·西域传》:“焉耆国,王治员渠城,去长安七千三百里。户四千,口三万二千一百,胜兵六千人。击胡侯、却胡侯、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击胡左右君、击车师君、归义车师君各一人,击胡都尉、击胡君各二人,译长三人。西南至都护治所四百里南至尉犁百里,北与乌孙接。近海水多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