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沉浸在说书人的讲述里,正都暗自紧张,忽然闻听明烟冒出来这么无厘头的一句话,皆都匪夷所思地转望向她,那眼神各异,可谓十分精彩。 说书人猛地呛了一口,他似乎万万没想到会有人突然以这么莫名其妙的方式打断他的讲述。吃惊过后,自然是不满,他对着明烟道:“这位姑娘,你是对我的讲述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明烟先是对着宁徽轻浮地笑了一下,随后才面对说书人,认真道:“我说这位说书的先生,无论你口中所言的是真事也好,纯粹杜撰的故事也罢,作为一个人来说,最起码的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 明烟的话尚未说完,就被说书人不悦打断,“我就不懂了,这位姑娘,你是对我的故事哪里不满了?” 明烟缓缓吸了一口气,“这位曹犇将军死的时候,官居从二品,武将之中已属不低,更何况还掌着半个禁军……似乎往前推几年,这人尚属名不见经传,但新帝登基后,短短数年就爬到如此高位,可见……”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可见此人确有一些本领,这样一个武人,又是壮年,被人五花大绑跪着已属不易,更何况还要把碗口粗的绳子套上去,然后挂在正屋顶子上,试问何人可以做到?” 说书人被明烟问的一愣,随后怒道:“事实就是如此,不然怎说他死的离奇?” 明烟微微哎了一声,“那敢问武殿将军跪的是哪里的天井?是他的将军府还是别院?碗口粗细的绳索没有勒断他的脖子吗?还有那用来悬挂绳索的屋顶子是方的还是角的?” “我……” 尚不待说书人说些什么,明烟又道:“或者换个方法,先生可否把刚刚说的那些细节倒过来说一遍?”她微微一笑后才慢悠悠道:“据说谎话倒着说一遍,会很难不露陷,先生不妨试试?” “你、你!你竟然如此说话狂妄……” 明烟却拿起桌旁的白烛,慢慢站起身,道:“我刚刚说先生你没有敬畏之心,是指武殿将军的案子还没有结案,而此刻我们身处如此封闭的客栈,三更半夜说着怪谈,先生却丝毫不懂得怕,口无遮拦,极尽张扬之能事,也真是一个奇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木楼梯,话尽之时已经踩着阶梯而上,奔楼上去了。 明烟腿脚不便走得慢,到二楼拐角时,仍能听到大堂众人所言,“说书先生你也别气,刚刚那位姑娘所言也有道理,毕竟离奇死了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抓到凶手,我们半夜三更的拿这事当怪谈讲,确实有些不妥……” “不过提起曹将军,我倒是想起一年前榠王府的那件旧案,当时也是轰动的不行,不过最后却是天都府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差官救了榠王的性命,说起来也是传奇。” 本来已经起身的宁徽,闻言又重新坐了回去。他微微看向明烟离开的方向,片刻后才终于开口问道:“榠王府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明烟一步一步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梯缓缓而上,最终奔二楼的角落而去。 人人都怕黑暗,但她却觉得这种宁静也挺好。安安静静无人打扰,明烟索性闭上眼,细细去感受脚下的每一步,然后她发现二楼比三楼更加深远,至少以步量的话,要大上不少。 果然该是按照登科楼的构造所建的,想到这明烟慢慢睁开眼,眼前赫然是一间紧闭的房门。 想来这间就是客栈伙计口中提到的那个住着病姑娘的房间。敲门之前,明烟刻意闻了闻,确实有种不浓不淡的药味萦绕不去。 明烟探手入怀,从里面取出来一只小巧精致的发簪,轻轻丢在地上,然后敲门。 静谧死寂里,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口上一般清晰,可是里面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明烟微微挑眉后,决定继续。 比耐力、比装死是吧?来,今夜咱就比比看。 终于,门内传来极细微的走动声,只是那声音顿在门后就没了。明烟放缓了声息,认真去听,果然若有若无的呼吸就在门后。 明烟眼底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随后身体后倚,后背靠在了门板上,抱臂侧头,道:“姑娘你不用紧张,我深夜敲门只是发现你门前掉了东西,好像是女人的饰物,想来应该是姑娘你的,所以才敲门让你出来瞧瞧罢了。”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模模糊糊的一声嗯,“应该不是我的。” 明烟诧异地啊了一声,“真的不是你的吗?看起来很精致,姑娘不出来确认一下吗?万一是你的心上人送的定情物,就这么丢了,可是会后悔的……” 话未说完,却听里面道:“你实不该靠在我的门上,你该听客栈伙计说了吧,我染病在身,你和我接触,对你不好的。” 明烟静了静,才道:“什么病,这么久不好?可是缺少什么药?我随身倒是带了一些,不如……” 里面的声音打断她,“不用了,我这个病治不好,而且我是传染病……你还是快些走吧。” “传染病?”明烟一怔,身体离开房门板的同时,又问道:“疟疾?天花?” 里面毫无动静,于是她又道:“还是肺痨?麻风?” 里面的人:“……” 明烟忽然笑起来,“既然你都不答,想来都不是。既然你中的不是这几种毒瘤,那我倒不怎么害怕了,反正余下的病传了,也不会死……” 里面的人忽然开口,打断明烟的话,“你、你可有兄弟吗?” 明烟愣住,她顿了许久,才淡淡道:“没有。”沉了片刻,她又问:“怎么这么问?” 里面也沉默了许久,才终于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如果姑娘你有哥哥或弟弟的话,那人一定是很会讨女人欢心的那种男子吧。” 明烟半晌没说话,只有里面的女子继续道:“你先走吧,等你走了,我再开门看看是不是我心上人送我的发簪……时日久了,那人的模样我都有些忘了,你今夜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他来了。” 明烟神色有些不定地瞟了眼脚边的那只发簪,却听门内的姑娘又缓缓道,甚至话语中带了一丝笑意,“你不用担心,我刚刚骗你的,我只是感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并没得那些奇怪的病症。” 明烟轻咳了一声,才终于道:“那我就祝姑娘早日康复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要走,身后却又传来女子的回答,“会的,不会太久了。” 说完后,她低低地咳了起来。 明烟走出几步,再听那咳声,似乎夹杂了某些若有若无的情绪,似哭又似笑。 明烟脚步微顿,再细细去听,那声音却又没了。她在黑暗中静了静,这是二楼,客栈伙计口中的那个不参与赌局的住在二楼的公子,就一起去拜会一下吧。 她边琢磨边找,很快就有了目标。只是……明烟低头望了一眼,打在自己下裙摆上的一线月光,门没关? 门有缝隙,透窗而入的月光,才能从门缝里透出来。明烟好笑了一瞬,亏她还在想该以何种理由去搭讪这位公子,现下真是省事了。 但她转念又一想,面色突地变得冷凝起来。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明烟才缓缓拉开了房门。 这间房近窗处果然透着月光,所以即使不点灯,屋内大致模样,也能看清楚个八|九分,但也正因为看得清清楚楚,明烟的眉头才越皱越紧。 窗子敞开着,明烟走近那扇窗,微微闭眼凝神去听,大堂里的细微声响,竟然都能一字不落听入耳中。她重新睁开眼,眼底一片冷嘲,又扭回身看了看这空旷的房间,唇角越抿越紧。 往三楼走的时候,明烟有些心不在焉。快到宁徽房门前时,她猛地顿住,琢磨了一下,他俩这算换没换房?大半夜真要闯进去,宁铁板估计又要被她气死。耗到这么晚,她的东西都还没有整理,今夜想来是换不成了。 这么想着,明烟又原路折返,往她西向房走去。这般晚了,头微微有些沉,明烟循着记忆闭眼往前走,却忽然被凭空伸来的一只手攥住了手腕子。 明烟一惊,猛地睁开眼,她一条腿施力,微有外力拉扯,身体就歪了,眼见得就要扑入这人怀中,她却忽然重新镇定了下来。既没惊慌挣扎,也没失口喊叫,反而双手前探,随后交叉环住了这人的脖颈。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明烟却微微笑了笑,手下施力,拉进俩人距离,凑近耳边低声道:“宁公子,这么晚不去休息,等我啊?” 宁徽预想中的场面全没出现,微感失望的同时戏虐道:“你倒是个奇人,一般女子遇到这种情况,不都应该大声喊叫的吗,你怎这般镇定,还……意犹未尽的?” 明烟嘻嘻一笑,“宁公子这么说可不对,事有两面怎可概论?若是遇到不喜欢的男子这般欺辱,女人一般是会生气的,但如果……”她故意顿住不说,盯着宁徽只是瞧。 宁徽被她直勾勾盯着,很快便眼神闪烁,他微微抬手去扯她搂住脖颈的手,可她感觉到后,却双手施力越扣越紧,“宁公子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 宁徽蓦地不动了,总觉得越挣扎她靠得越近,若有若无的温热呼吸都能贴到他脸上了。宁徽微感后悔,早该知道这招对她没用。她个子本就远高于寻常女子,别的女人想要随随便便勾住一个高挑男子的脖子,只要这男子略有不配合,便很难如愿,但这点落在明烟这里,却一点都不吃力。 他自是比她高的,但她若是想缠住他的脖子,却远比一般女子省力许多,而且靠过来的姿势也比寻常女子契合。宁徽微微皱眉,这么想很奇怪,但他的怀抱和她的身形配合得如此刚好,他不用低头将就她,她也不用踮脚仰起头。 彼此势均力敌,眼睛都靠得如此近,不像是彼此较量,更像是互相欣赏。 糟糕了。宁徽暗暗皱眉。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感觉靠得越来越近……宁徽只得开口道:“我是有事和你说。” 黑暗中只听得她笑了笑,“你说啊,这样听得可清楚了。” 宁徽:“……” “宁公子……”耳畔又是她恶劣的轻唤声,宁徽咬了咬牙,“你刚刚去哪儿了?” “哦……”她拖长音随后一笑,“乌漆墨黑你不回房,却等在我房门前,紧紧拉住我,问我去哪儿了……是在……担心我?” 宁徽抿唇,“你也闹得差不多了吧?” “不是担心我啊?”明烟失望地嗯了声,“那是想和我干点什么?” 话音刚落,就立刻感到了宁徽将她往后推开的力道,她微微哼了一声,“知道了,是想和我换房是吧?” 宁徽顿住动作,半晌才道:“是想和你说说我发现的疑点,我本以为你很想听,谁想你半夜三更脑子里想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见我是杞人忧天,替你着想得很多余。” 明烟闻言微愣,刚要说话,环廊对面的房门却开了。两人同时望过去,正对上白霜那张呆若木鸡的脸。她怔怔望着这厢亲密抱在一起的明烟和宁徽,嘴唇翕动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明烟快速眨了眨眼,随后神速将手从宁徽肩头收回来,又立刻往远处蹦了两蹦,随后才讪笑,“白姑娘还没睡啊?” “睡了睡了,这一定是做梦……”白霜喃喃自语,随后快速关门,关门前明烟仍听她道:“没看见没看见,继续继续……” 走廊上重新恢复一片黑暗安宁。明烟回头和宁徽对望几眼,问道:“去我房里还是去你房里?” 宁徽深吸一口气,“你腿脚不便,还是去你房里吧。” 他在她重新绽开的笑容里,吐出最后一个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