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鸾正睡得不知身在何处,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人在身边放了一个大炮仗,震得耳膜嗡嗡响。她猛然间醒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怎么了?怎么了?” 江幻海朝白青鸾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正襟危坐,正侧着耳朵凝神细听。 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巨响,江幻海叹了口气,回头看着白青鸾无可奈何的说:“孽缘,真是孽缘!胡力要死了!”说完站起来试探的把手从石缝里伸出去。地窖的温度已经降下去,太阳下山了。 白青鸾一听胡力要死了,急的瞬间跳起来。她身轻如燕,一跃数丈高,竟没能穿透石壁,只听“乓”一声响,脑袋重重的撞在石壁顶上,头顶立刻鼓起来一个大包。 白青鸾捂着脑袋“哎呀哎呀”叫唤,江幻海被她的蠢样气的直想哭。他一跺脚说:“你这个样子,他死在你的后头真是福祸难料!”说完就拉着正在揉头顶的白青鸾钻入石缝。白青鸾的身体被挤成薄薄一片。脑袋被挤扁了,思维还停留在江幻海意有所指的话中。从前活着的时候被胡力说笨,心中总也不服气。她虽然不如何枚那样脑子灵活多变,但总算个正常人。正常人偶尔犯糊涂算个什么事,怎么就一笨到底了。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就连江老头说的话也玄而又玄,她可不就是笨。 从石缝里钻出去,江幻海拖着白青鸾纵身一跃,穿透地窖直奔胡力的房间。白青鸾还在一边揉头顶一边纠结江幻海’先死后死’的话。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全长出来了,不但长出来了,还是齐肩的长度。她立刻忘记了纠结的问题,满心欢喜的说:“哎,爷爷,我的头发又长出来了!还能更长吗?可惜啊,我以前的头发可长了,能到后背心,这里!”一边说还一边在后背心比划。江幻海见这紧要的关头,她还神思不属,真的要哭了。他懒得搭理她,干脆把她丢开,自己朝胡力房间奔去。白青鸾也觉得此时感叹头发有些太不合时宜,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稍不注意一晃神就跑偏了。 二人冲进胡力的房间,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瓷片。床上的青布帐子被揭下来团成一团丢在床边。胡力正跪在床上,手上搬着一个青瓷坛子。白青鸾惊奇的发现,床后的墙上有若干个暗格,有的暗格空了,有的还放着青花瓷坛。坛口全都蒙着黑布,用手指粗的红绳固定在坛沿上。胡力把手里的坛子狠狠的掼在地上。只听“砰”一声巨响,一股气流直冲上天,寒气铺面而来,冻得白青鸾手指都僵了。 “胡力在干什么?”白青鸾哆嗦着问道,只一瞬间的功夫,她的头发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 江幻海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花白的胡子彻底被白霜染成了雪白,看起来像个得道的仙人。假仙人冷眼看胡力摔坛子,说:“一会你自己问他!” “他又听不到我们说话!”一秒钟后,白青鸾回过劲来,想起在石室里江幻海说过的话,惊恐的拽着江幻海的袖子问:“爷爷,他砸了坛子就会死吗?” “哼,不但会死,还会死的很难看!” “那还不阻止他!”白青鸾跑上前去想要拽住胡力,却只能徒劳的看着自己的手指一遍一遍的穿过他的身体。 “他要死,谁能拦得住!正经准备一下,一会替他收尸!”江幻海把烟袋别在腰上,闪身没入南墙。 白青鸾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去,心中放心不下胡力,跪在他旁边,眼睁睁看着他把暗格里最后一个坛子也摔碎在地上。她数了数,墙上一共有七个暗格。胡力仿佛做了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他重重的躺在床上长长的舒了口气,房间里一时间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白青鸾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过胡力,他的眼睛不算大,却十分有神,尤其是严肃的看着你的时候,非常有威慑力;笑起来的时候又是一种风情,眼角微微上翘,生出一种既阳刚又妩媚的矛盾气质来。他的鼻子也算不上高挺,却很立体,在鼻子的左侧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淡的仿佛要融到皮肤里。棱角分明的嘴唇思考的时候爱微微抿起来,便在嘴唇四周挤出一些小褶子,而等这些小褶子舒展开的时候,便时常吐出一些刻薄讨厌的话来。白青鸾细细端详胡力,被自己突然生出的这些想法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竟对胡力有了这些深刻的记忆。这,简直太奇怪了! 正胡思乱想着,胡力却朝着她的方向扭过头来。他的表情是从没有过的悲伤,连带的脸色苍白,嘴唇也不红润了。白青鸾眼眶红了,她受不了胡力这种样子,正要起身避开,却听见胡力说:“青鸾,这次做个了结,欠你的都还给你吧!” 白青鸾脑袋里“嗡”一声响,这句话如此熟悉,仿佛一直在灵魂深处回响,好像在很久以前,有个人无比悲伤落寞的说:“我会把欠的都还给你!”可是在什么时候呢,多久的事情了,是谁,长得什么样子?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脑子里有零星片段飘过,白青鸾细深深陷入回忆,她看到了开的像朝霞一般灿烂的桃花,有个白衣的男子背对着她,他打开一把折扇,正要回头…… “嘿,发什么呆?” 白青鸾从回忆中惊醒,江幻海手上抱着一团黑布,冲着她喊。 “江爷爷,这布要做什么?” 江幻海走到床边细细打量胡力,见他呼吸均匀,俨然已经睡着了,便生气的把手里的黑布丢在地上,愤愤的说:“心还真宽,现在还睡得着!就应该让你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白青鸾被这话骇的魂不附体,上前拖住江幻海的袖子,“爷爷,胡力他,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差点!你救救他!” 江幻海白了她一眼,“我没那么大本事,要救你自己救!” “怎么救?” 江幻海抽出眼袋,慢条斯理的装旱烟。白青鸾见他不回答,急的上前又问:“爷爷你快说呀,怎么救啊?” 江幻海瞪她一眼。狠狠吸一口旱烟,“等着!” 胡力其实就睡了一小会,他实在是太累了,摔碎那些青瓷坛子耗尽了体力,不然也不会眯瞪过去。天亮之前他醒过来,调了泥沙封闭了床后边墙上的暗格。又找来黄表纸,用朱砂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同门巷”。写好晾干,划了火柴烧掉。白青鸾何曾看到过胡力做这些鬼头鬼脑的事情,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转回头看见烧掉的黄表纸正捏在江幻海的手上,又是一阵好奇。她上前从江幻海手上拿过字来,翻来覆去的打量,“他这是在给你写信呢!”。江幻海看见她蠢头蠢脑的样子,一个劲叹气,“你现在新亡不久,容易被外物转移注意力,你记牢今天要做的事情,胡力回不回得来就看你办不办的到了!” 白青鸾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她瑟缩着说:“江爷爷,你别交给我什么为难的任务,我要是办砸了怎么办?” “办砸了也没什么,最多就是胡力魂飞魄散而已!反正这也是他活该,死在你手上也算死的其所!” 白青鸾焦躁起来。她气哼哼的说:“江爷爷,你说的什么话?现在还有得救,你就只会说死呀活的!你到是想办法救救他呀!” “说的什么话?哼,当然是鬼话!”江幻海抽出烟斗要打她,白青鸾纵深向后一跳。 她见江幻海并不很热情,便又说:“你住人家的院子,享受人家的供奉。总也要有所报答吧……” “呸!”白青鸾话还没说完,江幻海已经狠狠地打断了她。“别废话!你还来教训我。给我听仔细了!” 白青鸾把自己身上的黑斗篷裹紧,往墙根的阴影里靠了靠。几个小时前江幻海告诉他,胡力今天必死无疑。不但会死而且会死的很难看,他不同寻常人,肉身一坏,定然会立刻招来阴差。一定要赶在阴差到来之前把他的尸体装在黑布口袋里,七窍里塞上香灰,封闭五识,让他魂不离体,然后再带回小院来。 白青鸾觉得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她问江幻海:“我要是没完成会怎么样?” “怎么个没完成法?” 她想了想说:“万一没把他带回来,我是说万一!” 江幻海“嘿嘿”笑了两声,板起脸说:“你大概是不知道,胡力是犯了重罪的人!被阴司捉去,那十八般酷刑一样都少不了的!你尽管打枉逛好了,到时候反正受罪的也不是我!”这话把白青鸾吓得浑身颤了一颤。本来听说胡力是犯下重罪的人,她立刻就生了八卦的心。可再听说十八般酷刑,便只剩下担忧和害怕,也顾不上问到底他犯了什么罪了。 “同门巷”是军阀头子林宝胜的官邸。他喜欢古玩古物,也偏爱老房子,虽然在新桥那边有一栋西式洋楼,却还是偏爱住这几百年的老屋子。同门巷有很多小巷子,曲曲拐拐,青瓦屋檐下有的地方一年四季都照不见太阳,胡力挑这个地方‘牺牲’为的也是方便白青鸾好藏身。江幻海找来的黑布斗篷是个好宝贝,白青鸾披上它便可以在白天行动,还能触碰阳间物体,有了这件法宝才能替胡力收尸。 “为什么不晚上死呢?”白青鸾有一大筐的疑惑。 “你当那黑白无常是好相与的!胡力这样的凶煞,一旦破体,马上就会惊动他们,还能让你我有功夫带他躲起来!就得挑日头正盛的午时,黑白无常睡得正香的时候动手。” 白青鸾觉得胡力的算盘打得真响,越发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反正过几年他也是一定要死的,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赶着去死?” 江幻海半天没有回答,白青鸾等的要放弃,打算提下一个问题的时候,他轻轻的说:“孽债!” 孽债二字轰的白青鸾耳膜‘嗡嗡’响,她突然就失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江幻海领着她去了同门巷,给她找好藏身之所,叮嘱她牢牢记住要做的事情,千万别走了神错过了时机。 江幻海的唠叨让白青鸾好不紧张,她央求道:“爷爷,你来替他收尸吧!我可能会办砸了!” “我要是办得成还要你?办砸了你就等着后悔吧!”江幻海恶狠狠的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白青鸾很想问问,你这么厉害,还有办不成的事,又觉得这话有几分挑衅的味道,便识趣的闭了嘴,认命的裹好斗篷在墙根底下蹲好。 日头升到中天,小巷子里头人烟稀少。白青鸾手里拽着胡力写了同门巷几字的黄表纸,无聊透顶一遍一遍的默念江幻海交给他的事。她已经尽最大努力集中注意力,但还是很容易走神。一会看见一对儿蝴蝶追逐嬉戏,一会地上一队蚂蚁正艰难搬着一条大青虫子,谁家的大黄狗刚下了一窝小崽子,咿咿呀呀闹着要吃奶……她正神游太虚的时候,觉得掌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掌心的黄表纸闪着红光,像一团红碳炙烤她的掌心。这玩意儿还有这功效,胡力想的可真周到。 她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到拯救胡力这件事上来,正斗争着,便看见胡力拎着一口皮箱从巷口穿过去。他经过的时候在巷口停了一下,朝着白青鸾的方向看过来,嘴角上扬,竟露出了明媚的笑容。白青鸾几乎要看呆了,这胡力是魔怔了吗?已经变态到死也与众不同了。这一愣神的功夫,只听一声“轰”的巨响,紧接着就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击声。 白青鸾赶紧奔过去,前面的巷子被炸成了一片平地。地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身体残片,她恶心的要吐了,心里却万分着急。如果胡力也被炸成这样,那她怎么样才能在一堆残肢碎片中,找出他的手和脚。白青鸾在关键时刻终于聪明了一回。也不管谁是谁,看见了身体碎片就往黑布袋子里拾。幸好胡力的头还比较完整,她又赶紧从口袋里掏了香灰出来塞入七窍。远处传来“叮啷当啷”的铁链声,黑白无常马上要赶到了。白青鸾不敢逗留,抓起碎砖堆里的一条腿丢进口袋,赶紧逃离现场。做鬼的好处就是身轻如燕,力大无穷。白青鸾一个弱女鬼扛着起码三四个人的尸体残片跑的虎虎生风,片刻功夫就回到了胡力家的地窖里。 现在日头正盛,江幻海自然躲在石室里,他听见动静把头从石缝里探出来,对白青鸾问道:“都带回来了?” 白青鸾有些心虚,把黑布口袋松松的挽一个结,靠在墙角上,“都成了碎片了,也不知道带全了没有!脑袋是囫囵的!” “碎片!!讨厌,上次被凌迟好歹还四体健全,上上次也就是被劈成两半,上上上次五马分尸也就是六块……” 白青鸾听不下去,惊的下巴都掉地上了。胡力回回都是不得好死,难怪是凶煞之体。她心疼的紧,实在听不下去,赶忙打断江幻海的话,问道:“现在怎么办啊?” “你去搬上凳子,搭好门板,一会等到了晚上给他凑凑,看能不能拼出个人样来!” “拼不出来怎么办啊?” “哎哟,有个人样就行了,他要是不喜欢,上天入地再去找一副去。反正这个身体也是从二郎神杨戬那里得的便宜。” “二郎神杨戬?”白青鸾来了兴趣,门板也不搭了,跟着挤进石室,非扭着江幻海说个明白。 江幻海其实很有八卦的体质,他做鬼这些年孤独的很,正常情况下胡力也不怎么搭理他,突然碰到一个同样八卦又好奇的人,他还是很乐意多说些话。“二郎神杨戬下凡历劫,半途被天庭征召回去同魔族打架,舍了这个年轻力壮底子好的肉身,被胡力得了便宜。” 白青鸾听的津津有味,正要多问一些,江幻海却突然问道:“门板搭好了吗?” “晚上用的时候再搭也一样嘛!爷爷,再讲一些胡力的事情好不好?” “用的时候再搭!用的时候再搭……”江幻海拿起烟杆朝白青鸾头上重重敲去,“现在就去!” 白青鸾疼的直叫唤,在窄窄的石室内避无可避,赶紧从石缝里挤出去找板凳搭木板,一切干好后又迫不及待钻进石室找江幻海。江幻海正睁大眼睛瞪着石室的顶部出神。 “爷爷,胡力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要把欠我的都还给我,他欠我什么?”白青鸾脱下黑布斗篷,在江幻海旁边抱着膝盖坐下。 江幻海愣了一下,“他什么时候说的?” “昨天晚上,你去拿黑布口袋的时候。” 江幻海啪嗒啪嗒的吸着烟袋,半响方道:“天意啊!或许是该做个了结了。你每世的命格他都会窥探,算准了你离世的时间,回回都死在你前头,一来帮你做接引,二来也好为来世做准备。他擅自窥探天意,必受天谴,一世死的比一世凄惨。谁料想这一世竟出了差错,让你死在了前头!” 真相让白青鸾措不及防,“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从前……” “‘从前’,真的假的?” 江幻海瞪了她一眼,白青鸾自觉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