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而复生这件事,沈挚十多年前就同小幺儿讨论过。
小幺儿是他最小的师弟,入门时不过六七岁,脑袋在他看来简直蠢笨得无可救药,但还是比山一程那些,人前对他温和有礼,人后嘲他“假风雅真风流”的师兄弟要好多了。
至少他偶尔会变得聪明,比如,从不在他面前卖弄四书五经,因为那样做会被“假风雅”的沈师兄暴打。
因此,这也是在山一程时,沈挚唯一愿意与之说点废话的人。
“死而复生?”站在两棵又高又壮的梧桐树中间,穿着小道袍的小幺儿仰面看他,一脸茫然地问,“会像书里说的那样,变成僵尸吗?”
沈挚嗤笑一声,“会吗?”
小幺儿不知道,他其实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没想过,人还可以死而复生。不管是已臻金丹期的他,还是仍在筑基期的小幺儿,只要未入渡劫期,都不过是肉/体凡胎。
但他当时就在想,如果一个仙家名士在很多年后,死而复生,最欢喜的必定是自己已流芳百世。
而如果是个邪魔外道嘛……
就算遗臭万年,也好过籍籍无名吧。
然而……
他既没有流芳百世,也没有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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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州下了一场春雨,郊野坟地的土被这场雨浸软了,轻轻一踩就是一个脚印。
这里被当地人叫做“凄凉冢”。底下葬着的尸体,大多无人认领,又或者是些犯了大罪被斩首示众的,家人也不敢领回去下葬,便顶多在此处为他们立一块木牌,上头书着生卒年月,以及姓甚名谁。
沈挚从土下钻出来的时候,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随手一抓,见是块木牌,被雨从头到尾淋得颜色都变了。他只看了它一眼,便打算将它抛开,却不知怎么,又盯着看了一眼。
这块木牌上,生年没写,只有卒年。姓名也没写全,只有一个“沈”字。但那一个“沈”字,却写的风骨卓然,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沈挚盘腿坐在坟地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这块木牌,看了又看,想从中再扣出点有关自己的信息,却是什么也找不到。
他刚刚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记得的东西有限——自己的名字,还有他临死时的场景……
他还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当时是半跪在地上,佩剑就插在身旁,好像在仰头看着天空一道漆黑的长影。
那是什么东西?他是怎么死的?他在死前又在想着什么?
他还真的一点也记不清了。
万幸的是,他还记得自己应当是个恶人。
因为那仅存的一星半点的记忆里,有他同一群青袍人厮杀的情景。
而那些青袍人,他也记得,那是他曾经的同门。
纵然他从来都看不起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才是真正奉行“以身殉道”的修仙人,是仙门的楷模。
记得这个相当有好处,至少他现在不会傻兮兮地跑回去自投罗网。
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沈挚把那木牌随手丢弃在了凄凉冢。
若他的佩剑还在身边,他或许可以御剑离开这片荒郊野地,可惜,自他醒来,就连个剑影子也没看见。
金丹后期的他其实已经辟谷,但这么多天都没尝过热食,终究觉得肚子空荡,并不舒服。偏偏不远处还传来几声狼嚎。
沈挚回头看了一眼。
死而复生的第一天,他的晚饭是烤狼肉。
狼肉被烤焦了,咬起来有点硬,又没有什么调料,但沈挚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一块肉也没浪费。这一个晚上,他没睡,光闭着眼睛打坐,顺便用修为替自己烘干了衣服。
幸好,他的修为最起码还剩六成。
这是他重生以来,最让他惊喜的一件事。
修为还在,那点缺了的记忆又算得了什么。
天刚蒙蒙亮,他把剩下的狼肉也吃了,就站起身,离开了这片郊野。
离凄凉冢最近的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是个小镇。镇口的一块写着镇名的石碑经过多年风雨侵蚀,除了个“镇”字还完好无损,上面的字都只剩个角。沈挚站在这倒了天霉的石碑前眯着眼睛琢磨了下,愣是没看出这上头到底写的啥。
他觉得无聊,正打算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个慢悠悠的声音,“这位公子,是要找王婆补魂?”
沈挚眼神一冷,迅速转过身。毕竟在他这样已经接近元婴的修为下,很少有都快靠到他耳边了,他还觉察不到的人。
可就在他的眼睛触及到那人的瞬间,他一下子就释然了。因为这是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灵魂,他感受不到,不过是因为她快没了气息。
开口时,他的神情虽警惕戒备,语气却很柔和,“王婆?”
老妇人依旧慢吞吞地道,“你这身上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难道不是特意来咱们镇找王婆补魂的?”
沈挚狐疑道,“您能看出失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