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后，封危才意识到，自己声音里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他和湛景自幼相识，情同手足。更别提他俩都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资质，是通天纪事以来下界飞升中界的修炼者中花费时间最短的。然而，魔域在极西，佛地在极东。隔着中界最远的距离，两人几乎没有见面机会。往好里说，即便不算分道扬镳，也称得上形同陌路了。更别提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

年轻和尚终于抬起了静如秋水的眼睛。“千年不见，封危。”他颔首，波澜不惊。

封危又看了看四周，其他五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气息也没有。这不太正常……“你做了什么？”他没法不这么问，同时想起前不久死在他手下的大批佛门弟子，“别告诉我你突然念旧情了。”

湛景偏了偏头，仿佛感到好奇。“你认为我会放你走？”

“不。”封危干脆地摇头。不管广雅眼里的他如何自大，实际上他清楚得很，尤其对目前的凶险情势——

广雅老道脾气暴躁，然而一手镇魔剑使得出神入化；空藏和尚倒是不轻易喊打喊杀，但九钟尘轻扫之下也是断筋碎骨；至于名义上和这俩人齐名的他？在复魂之术突破最后一层时被打断，换别人早就内伤而死，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他实力过硬，还怎么能对强弩之末的景况感到意外呢？

我仅有的运气可能是，如果今天一定要死，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别人手里要好……

封危强自压下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感伤。“这里是离魂境？佛门传说中没人学得会的法术？”他故意抬起变得透明的五指，借此岔开话题，“我果然没猜错。你的修为已经比你师父高深，空藏的佛主之名早该转给你。”

对此，湛景没同意也没否定。他终于走到封危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短短几步距离。“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禁|术之所以为禁|术，就是它不仅伤害别人，也伤害你自己。”

迎上那双如墨的眼睛，封危似乎在里头看到了叹息和关心，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只要我能成功，那就不是伤害。”他刻意冷哼。

“是吗？”湛景轻轻地笑起来，带着一丝了然的悲哀，“你就这么想要……”

封危知道后面是什么，他也知道他一点都不想听。“怎么，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点化我？”

这语气刺耳得要命，湛景识趣地闭上了嘴。片刻沉默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轻：“师父用了大慈大悲咒，配合广雅仙君的镇魔剑，你必死无疑。”

“何止必死无疑？”因为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封危十分烦躁。“照你们的说法，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对吧？”他忍不住又一声冷哼，“你要不要再猜猜，九天诛仙雷打在你们身上会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封危的错觉，早就出尘绝世、四大皆空的人似乎为这种直白露骨的敌对颤了一下。但再开口时，湛景的声音依旧很平稳。“所以你早就知道这是条死路？”

“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失败？”封危针锋相对地反问，他真的不耐烦了。

湛景深深地注视封危，表情很难形容。

封危早前就觉得这令湛景看起来和被下界供奉的悲悯神像没两样，千年后就更相似了。就在他能忍耐的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周围的白光微微晃了晃。

这也唤回了湛景的注意力。“时间快到了，”他简短地说，环顾四周，“你该走了。”

“走？”封危不禁瞪着他，越来越怀疑他们可能真是太久没当面见过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今天的湛景特别地莫名其妙呢？“走到哪里去？”

“随便哪儿，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湛景回答，语气平淡得一如既往，甚至能用轻飘飘形容。

封危怀疑地眯起眼，他听出了不对。湛景本来就不是什么活泼好动的性子，修佛大概会让人变得更加六根清净，但就是哪里不对。“……那你呢？”他谨慎地发问，不能说没有试探。

湛景一声不吭地转过了身。封危的耐心原本就不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反应，立即迈开步子走过去。可刚绕到一半，四周的白光就剧烈摇晃起来，地震般崩塌碎落。一时间狂风大作，他脚下趔趄，立刻被卷到半空。

封危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普通的风能吹动他一根头发丝就不错，连人也吹起实在不可想象；湛景到底做了什么？

空中毫无着力点，他不受控制地连翻两个跟斗。还没等他稳住身形，空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以一种封危从未听过的惊慌失措：“湛景徒儿——！”

怎么……

封危定睛一看，顿时如遭雷击。湛景挡在他和其余五人之间，身上电光缭绕，长剑自后方穿胸而出；原本明瓷样的肌肤染上焦黑，身前迅速蔓延成片的血色在平静阖目的对比下分外刺眼。

那人独自抗下了他的九天诛仙雷，也抗下了另一头的大慈大悲咒、镇魔剑和剩下的所有杀招。无论哪一样都能轻易要人命，同时挨所有的——

“湛景！”

封危大吼，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地抢出身去，试图抓住被击得倒飞、还在急速下坠的人。然而太迟了，他依旧透明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那片隐绣山水纹的雪白袍角，封魔渊张牙舞爪的黑雾已经贪婪地攫住了湛景——

“不——！”

理智告诉封危他该收手了，但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人，根本不想刹住坠落的脚步。如果湛景死了——他绝望又冷静地想，并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那他要甚于通天的永生不死又有何用？

眨眼之间，吃人的黑渊就彻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