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公到来的这一日,天色异常地阴沉,浓云密布,空气中散发着些闷热的气息,所有的秀女都严阵以待,齐刷刷地站成方阵,鸦雀无声。 那是妤儿头一次见到薛公公的脸庞:粉白、精瘦、细长,一双丹凤眼闪着刀刃一样的寒光。虽然是头一次见,但奇怪的是这目光并不让她陌生,她觉得自己很早就见过这股毒辣的目光,脊背上生出一阵凉气来。 “今天的考核,乃是你们入宫前的最后一次考核,过了这一关,你们的一双脚,从此便进了那皇宫的大门了……只有一点,你们那些耍花招的,万不要把那些不入流的把戏拿出来,咱家虽然年纪大了,却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他如今已经有了些白发,声音也低沉了不少,然而依旧带着凌厉的气息,让人远远地就感受到一阵寒意。 薛公公的眼神在宫女身上来回地扫射着,终于,他望见了妤儿的面庞,他的神色猛然一震,仿佛是触及了雷电一般: “你叫什么?是哪里的人?” 妤儿一惊,她没想到薛公公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她,她迅速反应,向前几步,福了一福: “禀公公,民女名叫刘妤,是大兴人。” 薛公公用异样的眼睛盯着她,然而他是只藏得很深的老狐狸,他究竟心里是如何想的,旁人无从得知。他屏着呼吸,尽力维持着表面的体面: “好了,咱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宫女们两两分组,依次进屋接受稳婆的检查,冯慕音和清容被分在了一组,两人怀着忐忑进了屋子之中。 那检查十分地漫长,她们两个都敛声屏气,连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当稳婆说出,她们两个都顺利通过检查,可以从出口处出去时,两个人都是如释重负。 查验完的秀女从出口出来,都聚在一间指定的排房里等候发落。当慕音和清容进来时候,在其中的很多秀女,乐得站起来: “音姐姐!你也选上了!太好了!” “容姐姐!我昨晚还在梦里求菩萨保佑,希望我们能一起进宫,没想到菩萨真的听到了我的话!” 慕音和清容被各自的好友包围,她们兴高采烈,嘻嘻哈哈。慕音扫了几眼,却不见妤儿、琦珏和彩儿。 宫女们叽叽咕咕,有多嘴的来了一句: “那刘妤和刘琦珏,如今也进去好久了,怎么不出来呀?”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落选了呀?” 清容冷笑: “别人我可不敢说,可这刘妤那可是被薛公公钦点了的人儿,她若是都不中选,我们在座的姐妹,可就没一个可以中了。” 慕音皱皱眉头,清容如此口没遮拦,对己对人都不是个好事儿。她刚要回嘴,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她下意识地转头,忽然惊喜地喊一句: “妤姐姐!珏妹妹!” 真的是妤儿和琦珏!此刻她们也进了这入选的排房!清容一见妤儿也中选了,粉黛微颤,白眼一翻。 妤儿和琦珏双双通过,慕音只身来京城,形单影只,她打心眼里希望这两个好姐妹进宫,如今心想事成,她心里高兴,恭贺的话已经呼之欲出,然而她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妤儿和琦珏对进宫的态度,她是了然的——她俩虽然不说,可心思细密的她全明白。 此刻妤儿和琦珏都是愁眉不展,一声不吭。慕音走上前来,露出了笑脸,见妤儿和琦珏依旧苦着脸,她好意提醒,低声说道: “我能猜到你们此刻的心,可如今这儿人多口杂,一个不小心,传出了不该传的,不光你们俩的性命会堪忧,便是你们身在家里的爹娘,也会受连累……” 这话一出,妤儿和琦珏都显示出了惶恐的神色。慕音看着她们的眼睛,继续说道: “妤姐姐!珏妹妹!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心里便是再苦,也只好硬生生地咽下去!今后我们几个,我们的这辈子余下的日子,都要交给这皇宫了!” 琦珏的泪水滴答地落下,慕音怜爱地看着琦珏,帮她擦去泪水: “今天哭完,今后进了宫,便再不能像今日这般了!” 妤儿知道事已至此,再没了回头路,然而她心里还是难过,她忽然发觉身旁少了个吵闹的声音: “彩儿呢?” 她记得彩儿是排在她的后面的,根据时间的推算,此刻彩儿若是选中,也该来到这里了。这话一说,琦珏和慕音左右探头,然而彩儿却不在四周。 慕音眨眨眼: “兴许嬷嬷们在休息,速度慢些,也是有的。” 一旁的清容冷笑一声: “进去这么久还没动静,想来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还不是好事吧。” 妤儿不满: “你与彩儿并没有仇怨,你何苦这样咒她!” 正在吵嘴,庭院里传来一阵吵闹,屋子里的秀女们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妤儿琦珏和慕音三人身在洪流之中,也不由得被推到了院子之中。只见那薛公公和众宫人站在院子中央,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小秀女被稳婆扯着头发从密室中拖出,妤儿仔细一看那秀女的脸,惊得无可复加: “彩儿?!” 不光是妤儿一惊,见到彩儿面目的薛公公也是一惊,他猛地一转头,目光迅速与妤儿钉住,妤儿心慌,赶忙低头回避他的目光。 彩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虽然年纪小,此刻却也明白自己陷入绝境,吓得头皮发麻,瘫作一团,当即有个嬷嬷请示道: “禀薛公公,这是奴婢在这秀女身上发现的东西,此事非同小可。” 嬷嬷双手捧上几片植物的切片,薛公公用手接了,仔细把玩,声音慢吞吞的: “这是什么?” 气氛肃杀。众人屏住呼吸,听嬷嬷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中药‘生半夏’,有毒,若是服食,嗓子会嘶哑,奴婢刚刚为这秀女查验,却没想到她的衣服里竟掉出这个东西。” 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用生半夏弄哑自己,这行为等同于“逃避选秀”、“消极待选”。自古采选,采或不采,都只有司礼监和负责的宫人说了算,本该选上的秀女用这样的手段,一旦查获,便是大罪!几个稳婆的目光,冰冷地投射在彩儿身上,薛公公定了定神,开口道: “搜坊吧。” 嬷嬷和太监们浩浩荡荡地进了彩儿所在的排房,她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阵翻腾,过了一会儿,她们捧着更多的生半夏切片前来复命,这些切片无一例外,全是来自彩儿的行李。 薛公公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问道: “除了这个彩儿,真的再没什么问题?你肯定?” 稳婆不明薛公公的意思: “真的没了!老身肯定!” 彩儿没曾想自己的行李里竟搜出了更多的生半夏,惊慌失措,当即大哭: “公公明察!民女冤枉!民女根本不知这东西怎么会到我的行李来……” 薛公公心烦意乱,他面露凶光,“啪啪”抽了她两个耳光: “多嘴!” 他今日带了那孔雀绿的扳指,那扳指的棱角锋利,只是两下,彩儿的两颊便多出两道口子,鲜血滴答滴答落下,甚是可怕。 众秀女花容失色,琦珏和慕音此刻都吓白了脸。 彩儿吃痛,吓得呆了,只是颤抖,说不出话来。妤儿见彩儿的面貌顷刻便被薛公公所毁,心中一阵剧痛。 从彩儿衣服里掉出生半夏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彩儿是被陷害的!“听音辨行”乃是前些天的筛查项目,若是彩儿真有此意,为何当时不用,却要把这禁物留到现在,留到那不相干的“体查”环节等人发现? 妤儿颤抖着想上前申辩,却被慕音的手拉住。妤儿感到慕音手指的冰凉,她的目光与慕音交汇,慕音给了她一个“不”的眼神,妤儿颤抖,却也终究点了点头。 薛公公看了看跪着的彩儿,又朝妤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并不雷霆震怒,而是竟然有些迷惑……只片刻,他开口了,话语尖细且冷: “如今这新来的秀女,越发不懂规矩了,咱家虽说也不是那喜爱杀伐之人,可事情已经如此,若是不按规矩行事,只怕也堵不住那悠悠众口……” 他凌厉地一瞪: “来人!” 马上进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彩儿架起来,彩儿哭得抽抽噎噎,一会儿喊声“妤姐姐”,一会儿喊句“音姐姐”。妤儿魂不守舍,咬紧了嘴唇,侍卫下令: “人犯如何处置,请公公下令!” 薛公公把手背过,下巴抬起: “把这个‘逃避选秀’的宫女拉出去,乱棍杖杀,立刻执行!” 薛公公的话如同一声炸雷,在场的众参选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彩儿当即便吓瘫了。侍卫将彩儿拉出了大门。 大门外,传来彩儿一声声的哭叫,以及那木棒与皮肉接触的声音。琦珏瑟缩地躲在妤儿身后,低低地哭; “姐姐,我怕……” 妤儿不回答,她浑身颤抖,满脸是泪,却也不敢哭出声来。慕音站在一旁,也是一言不发。 那哀号与哭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地低下来,最后便没有了。 薛公公面露冷峻,鼻子里“哼”了一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罪当罚,咱家必须秉公办事!祖宗的规矩绝不能乱!如今虽皇上娘娘恩德天下,却也并非你们胡作非为的金牌令箭,这次这张姓秀女犯下如此罪责,按律当杀,以示惩戒!” 他的目光冷冷: “你们今日进宫,若是恪守宫规,那便平安喜乐,皆大欢喜,可若是成心便不安分的……今日之事,便是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