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春寒料峭。 妤儿平日里有择席之病,这几日在排房歇息,很是不习惯,再加上这夜风一吹,虽在枕上,却错过了困头。 琦珏睡得很熟,然而却也是个不安稳的,妤儿见她踢开了被子,生怕她照亮,赶紧上前帮她掖了被角,琦珏仍在梦中,低声呓语: “娘亲……娘亲……” 妤儿愣住,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她与慕音这几日连连安慰琦珏,却疏忽了琦珏也是年纪极小,睡觉也是要娘哄的孩子!如此一想,她心中不免一阵愧疚。 邻居的风言风语,让她如今对自己的身世存了一丝疑虑,可那又如何?十几年的日夜相处,朝朝暮暮,每每想起,都是感喟。 印象中,娘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听说娘亲是在一直求医,请了无数的郎中,喝了无数的汤药后,这才生下了琦珏。琦珏生来身体便不是很好,从小吃了不少用黄芪、党参、山药、甘草制的补中益气丸,却依旧显得瘦小,如今她的身子大有改善,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必服药了,然而这些天早起晚睡,原本还算不错的身子,又浮现了问题。 秀女坊不比家里,是没有给秀女煎药的地方的,娘亲便在包裹里放置了北芪的切片,嘱咐妤儿,定要让珏儿含下,她的一双手紧紧攥着妤儿的一双手,指尖冰凉: “出门在外,你们姐妹俩一定要好好照应……一定要回来……娘等着你们……” 话还没说完,眼泪便落下来。 娘其实并不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时常发脾气,妤儿和珏儿,平日里没少受她的打。最严重的那次,妤儿和珏儿正在闲扯,不知怎么的,珏儿竟说道自己今后想进宫做个宫女,那话让娘听见,娘操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朝珏儿打去,那一次妤儿为了拉架,也被娘的扫帚抽到了脸颊,脸颊肿得老高,好几天才消散下去。然而妤儿并没有一丝怨言,正如娘说的,她与珏儿是姐妹,她们两个,必须好好照应才行。 自己和珏儿这么多天没回去,爹娘在家里,一定等急了吧。 熹微的晨光照射进排房的窗子,恍然间,选秀采女已经到了第三天。 房内的几十名秀女天不亮便起了床,然后便是描眉、梳妆,黑亮的头发与如花的容貌交相辉映,虽然没有《阿房宫赋》“明星莹莹,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那般的壮观,却也实在是一道风景了。 流程进行到第三天,此时的宫女的人选已经减了一半,妤儿琦珏她们都还未被淘汰,这日她们将进行更为细致的筛选。 琦珏起床之后,状态便不大好,伏在一旁,脸上出着虚汗,几乎快要晕倒。妤儿从小和琦珏长大,如今见琦珏的样子,心里是有数的,此次参选前,好在母亲备北芪片还足。她赶紧从包裹里取了来,让琦珏放在嘴里含着。 过了一会儿,琦珏呼吸渐渐顺畅了起来,晕眩也一点点地减轻。彩儿在一旁瞅着,新奇得不得了,大声嚷嚷着也要,妤儿告诉彩儿: “彩儿,别胡闹了,那不是你该吃的……” “妤姐姐,为什么啊?珏姐姐吃的到底是什么?” 彩儿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妤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是药!” 妤儿拿出一片来递给彩儿,彩儿一听是药,反而不敢去接了。 大选三天,此时琦珏与妤儿都显出了忧虑,她们是存心不想被选中的,然而她俩的选秀之路进行得异常顺利,顺利到令人怀疑,前些天的环节,妤儿和琦珏故意发挥失常,失误频频,然而蹊跷的是,她们竟然如做梦般地通过了整天的所有考验。 宫女们都不是瞎子,她们明面上不说,背地里,有些流言已经传出了:妤儿和琦珏她们家,先前定是给了吴嬷嬷好处。原先她们还只是私下里说说,见妤儿和琦珏没什么反应,胆子便越发大了,终于,这话摆到了明面上: “哼,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有本事打点的人,到底就是不一样。” 说这话的是个名叫清容的秀女,她也是县丞之女,名如其人,容貌清丽,身形窈窕。然而她性子远不如慕音那般谦恭和顺,妤儿与她说过几次话,觉她并非善类,便有意远离,谁知这竟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 如今她无所顾忌,一脸讥诮地说出这话,她虽然没有指着鼻子,然而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妤儿的,是何意图,毋庸置喙。 琦珏看不过,沉不住气期,接了一句口; “说谁呢?” 清容的杏眼一张,冷笑道: “谁心虚,便是说谁!” 妤儿心里憋着气,她并不想和清容一般见识,然而如今人家已经把她逼到了墙角,再不反击,实在窝囊!如此一想,她便款款走来,不卑不亢: “妤儿不知妹妹何出此言,妤儿和琦珏虽说不算寒门之女,可也并非出自那钟鸣鼎食之家,便是同妹妹一比,也是不能够的!近日之事,虽说有些蹊跷,妤儿却敢问心无愧,妹妹若是有什么凭证便罢,若是没有,就还请口下留情!不要徒生是非。” 其实清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她还是冷笑: “哼!你这一轱辘话,留着给别人说去!别把我们都当傻子!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做的那点儿事儿!” “常言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话,也不想搅和进这样的纷争里,妹妹与其猜疑我们,倒不如顾顾自己,这才是本分!”妤儿说道,“这话如果传到吴嬷嬷的耳朵里,对妹妹也不好,不是么?” “你……” 清容大怒,“噌”地便起身,妤儿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秀女若是口角斗殴,各自脊杖三十,并永不取用!妹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这样的规定?若是妹妹因了这一时的冲动,毁了今后大号的前程,岂不可惜?还请细想!” 这话起了效果,清容果然被镇住。 会叫的狗不咬,清容虽然咋咋呼呼,却不像是第一个传话出来的人,究竟是谁要如此恶意造谣,实在不清楚!妤儿和琦珏都气得很,一向宽厚的慕音,不由得也皱起眉头: “是哪个嚼舌根的如此说,实在过分!” 然而细细思量,便是与她俩关系最近的慕音与彩儿,此刻也不得不怀疑起来:吴嬷嬷为人苛责,三天的筛选下来,这一屋子的人几乎都遭了吴嬷嬷的或打或骂,可每次惩处,总是神奇地绕过了妤儿和琦珏。在这个节骨眼上传谣,也难怪没人不信。 晚上,妤儿和琦珏依旧还在排房里休息,两人都坐在床边,其她通过的秀女,各个都透着喜色,唯独她们两个满脸愁容。有几个宫女惨遭落选,她们哭哭啼啼,带着自己的包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妤儿和琦珏只是看着,却是无话。 彩儿悄悄凑过来,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然而妤儿和琦珏对此一头雾水,什么也答不上来。便是那聪敏的冯慕音,此时也琢磨不透这几天事情的意味了。 妤儿心急如焚: “这些天的事儿,莫说是你们,我们也正糊涂呢……” 彩儿只觉得是妤儿和琦珏好运,然而慕音思维缜密,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近日之事,定是有人从中斡旋,暗中施力……此人眼下未必要对你们不利,但他的目究竟是何……还得思量!” “汉家秦地月,流影送明妃。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方出,明妃西嫁无来自。 胭脂长寒雪作花,媚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宫廷选秀,向来是不往者弃如敝履,向往者趋之若鹜!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往年选秀中,为使自己中选而向司礼监打点,以求自己能通过选拔,也不是什么奇事!汉元帝时的王嫱,因未向画师毛延寿打点银两,被蓄意丑化,终不得元帝宠信,误嫁匈奴;历朝入宫宫娥,因未给皇帝贴身太监好处,而数十年不得召见者,更是比比皆是。 妤儿和琦珏的爹娘并不想让两个女儿入宫,花钱打点上下,更是不可能! 慕音又想了一个可能: “也许,你们与吴嬷嬷有什么渊源?再或者你们认识什么宫里的人,她们暗暗帮你们打点一切?” 妤儿和琦珏一脸迷茫,她们决计是不认识吴嬷嬷的,也从未听爹娘说起过自家与皇宫有任何的渊源。 近几天的事情实在是反常,反常到让她们害怕,仿佛真的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地推着她们朝皇宫的方向去,她们意识到了,努力抗争,却发现是徒劳。 她们并不知道,她们已经注定了不会落选。这股神秘的力量,来自紫禁城,来自那紫禁城如今最炙手可热的翊坤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