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保和刘成作为翊坤宫最得力的两个太监,平日里总是连轴转,一刻也不得闲。白天他们要做各种杂役,晚上他们主要的任务,便是守夜。 翊坤宫宫女众多,主子却只有三个:这三个中一个是郑贵妃,另两个便是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朱常洵和女儿朱轩媁。到了晚上,梁嬷嬷以及一众宫女们便帮着主子们更衣洗漱就寝,而太监们则轮替着守在外头,今天上半夜,明天下半夜,轮替往复。 此刻已经夜深,一众丫鬟们帮着朱常洵更衣。 采月和彤云帮着朱常洵褪下华美的外服,换上一身睡袍,朱常洵入了帐子,采月和彤云拿了蒲扇,轻轻地扇风。 朱常洵昏昏沉沉地,然而他今日难以入眠,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发着呆,眼前又浮现出花灯下那张似水的面庞。 他唤采月同他说话,然而又不肯向她说出一字心里的话,采月劝道: “小主子,快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用功呢。” “现在是几更天了?”朱常洵来了这么一句。 “回小主子,四更天了。” 朱常洵心中一震,眼神里有些怅惘。 那庞保和刘成在他的寝宫外双双跪着,寒露湿了他们的膝盖,然而两人却是岿然不动。 有人从寝宫里出来,原来是披了外套的朱常洵,月色搭载他有些恼怒的脸上: “刘成,我只是罚庞保,又没有罚你,你今晚始终沉默不言,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干嘛也跪着?” 朱常洵今日很气庞保,如今这庞保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竟然敢当面在母亲的面前说自己的不是,一股少年的倔强涌上心头,他决定教训这个胆大妄为的奴才,今日回了寝宫,他望了一眼庞保,语气冷冷的: “庞保,你今天跪着守夜。” 庞保如今跪了半夜,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刘成望着朱常洵,目光也有些冷冷的: “回三皇子的话,奴才们未能尽职尽责,有罚也理应一起!” 朱常洵说道: “你起来!从来都听说是有赏一起得,哪有有罚一起的?” 刘成凄然地一笑: “所谓‘物伤其类’,奴才对三皇子忠心耿耿,可是看到庞保如此下场,不免也有些寒心……请三皇子回去吧,奴才们命贱,若是三皇子因此受了风寒,那么奴才们更是罪该万死了。” 朱常洵顿时恼了,他一甩袖子: “你既然这么想跪,那么你们跪着好了!” 他只丢下这句话,便闲庭信步,从两人身旁走过,采月和彤云追跑出来: “小主子既然执意要去散步,那么便把这厚些的穿上吧……” “我要一个人去花园里散散步,谁也别跟着。”朱常洵也不回头。 朱常洵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只留了满院的奴才,面面相觑。 翊坤宫的上上下下都觉察出了朱常洵的反常。 庞保曾不止一次地打探朱常洵,朱常洵很是反感,终于有一天发了火: “庞保,你是在审问我吗?” 庞保赶紧跪下: “奴才不敢!” 自打朱常洵发火后,庞保再不敢试探小主子的口风了。 朱常洵心里明白得很,自己的这个心事是见不得光的,如果让母亲知道,那么将是一场灾难,庞保是守不住话的,他绝不会,也绝不能把一肚子的话倒给庞保。 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那便是刘成。刘成没有庞保那么机敏,口齿也不是很伶俐,然而要说整个翊坤宫的奴才,最对朱常洵忠心的,便是他了——他小时候曾打碎了翊坤宫的花瓶,被郑贵妃一顿责打,险些丢掉了性命,多亏朱常洵及时相救,说了好话。 庞保忠心于朱常洵与郑贵妃,而刘成,只一心忠心于朱常洵。该用谁该不用谁,朱常洵已经有了答案。 刘成虽然是个闷葫芦,办事能力却不差,只过了两天,他便跪在了朱常洵的面前复命。他把灯市附近有两个女儿的富户都查了个遍,再按照朱常洵对相貌的描述,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他禀报朱常洵,事无巨细,如数家珍: “回小主子的话……这家富户姓刘,膝下有两个女儿,小的名叫琦珏,今年十三,大的单名一个‘妤’,今年十五,小主子见到的那位姑娘,想来便是她了……” 唐花蕊夫人宫词三二:“婕妤生长帝王家,常近龙颜逐翠华。杨柳岸长春日暮,傍池行困倚桃花。” “妤”字同“婕”,表示漂亮、聪慧、美丽。刘妤……朱常洵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他的心底仿佛闪出一道光来。刘成陪着笑脸: “小主子,今年刘家的两位小姐,都逢到了选秀的年纪,如果小主子喜欢……” 朱常洵有些窘了,他呵斥: “你胡说!” 往常若是朱常洵如此发怒,刘成早就吓得磕头下跪,连连讨饶了,然而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自己已然是朱常洵的“亲信”了。有了这个身份的加持,他便不再如履薄冰,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此刻他竟然腆了一张笑脸: “既然小主子不是这个一丝,那奴才的这一趟是跑?还是不跑?” 朱常洵用折扇敲了一下刘成的头,他笑了: “哼!油嘴滑舌的东西!” 他对刘成是一百个放心,然而他忽然又想见了什么,赶紧叮嘱: “这事儿,万不可让我母妃知道!……我总是不放心那庞保,这事儿,你也别和他透露半个字……” 刘成点头: “小的便是断了脖子,也绝不说出半个字。”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庞保与郑贵妃都不是傻子。在朱常洵偷偷派刘成去查妤儿的底细,郑贵妃派了庞保,偷偷去查了刘成。 夜深人静,郑贵妃屏退了左右,庞保跪在郑贵妃面前,把近些天查到的和盘托出,他的话还没说完,郑贵妃便陷入了震惊,脸上的粉黛变了色: “荒唐!简直荒唐!” 郑贵妃平日里对朱常洵百般宠爱,然而有些事儿,她却还是不能容的。朱常洵偷偷出宫,已经是大错,如今竟对一个宫外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有了兴趣,这可是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枉费了采月与彤云往日里对他那般,到头来却看上个宫外的野丫头!只是见一面,他知道她是背景?什么来头?难道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不管吗?” 庞保赔笑: “小主子如今年纪也不小,大概是知道些男女的事儿了……” 郑贵妃冷笑一声: “人家采月和彤云,一直对他尽心尽力,他若是开口说收她们做通房丫头,我和皇上也不是不依的!可结果呢?……” 庞保“嘿嘿”一笑: “娘娘,古话说‘家菜不如野菜香’,天下的男子,都是如此!” 郑贵妃打趣: “‘天下的男子’?你若是当初没有进宫,便也是这副样子么?” 庞保“噗哧”一声笑了: “奴才哪里算是个男子……连半个,都不敢算呢……” 郑贵妃笑了一下,忽然沉默一阵,她的脸色变得阴郁,庞保最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他知道郑贵妃是要阻止这事儿了: “娘娘不必忧愁,如果娘娘担心节外生枝,奴才愿意替娘娘分忧!” “你准备怎么做?”郑贵妃问道。 庞保抬起头来,面露阴森: “除了那名叫刘妤的姑娘!” 他又补了一句: “如果娘娘还不放心,奴才还可以把刘成……” 庞保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他的面色已经杀机毕露。郑贵妃打了个哆嗦: “你……肯这么做吗?” 她虽也不是什么善人,却也没法眼皮不眨地说出这番话来。更何况,庞保和刘成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他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番话,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庞保面无表情: “只要对娘娘有益,对小主子有益,奴才愿意肝脑涂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舍弃……至于刘成,只好对不起他!” 郑贵妃大为触动,起身: “你的忠心,本宫明白了!” 她站起身,蛾眉攒蹙: “只是事情还不远需要做到这一步!你和刘成都是翊坤宫忠心耿耿的奴才,哪一个丢掉性命,本宫都不舍得!” “可是娘娘,奴才思来想去,如今刘成他是非不分,推波助澜,是个祸害,若想永绝后患,唯有一并杀了他!” “坤宁宫这么多的奴才,便是没了刘成,他还可以找小贵子、小路子……”郑贵妃摇头,“前些天洵儿他执意要去看花灯,你拦住了吗?你敢拦吗?” “……” “我们如今头疼的,该是那个民间姑娘才对!”郑贵妃伸手掐掉了床边花瓶上插的一朵花。 她心中有她的算盘:刘成与洵儿一起长大,又被洵儿救过一命,这样的主仆情分非比寻常。他知情不报,是对她的不忠,可另一侧面,他能冒着砍脑袋的风险,死守朱常洵的秘密,这也是难得!这样的奴才,可遇而不可求。半路收来的那些奴才韭菜,一茬一茬的,杀了还会有新的,不必在意,可唯独刘成这样的奴才,若是杀了,今后再想要这么一个,可是再没有了。 她不会因为庞保的只言片语,便对刘成起了杀心,若是她果真如此容易受挑拨,她也不会在这云谲波诡的后宫中一直□□,直到现在。 一旁的梁嬷嬷忽然发话: “娘娘!容奴婢斗胆说一句,其实娘娘大可不必为这个丫头片子伤神!孙猴子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呢。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小主子便是今儿个在意她,到了明儿是风是雨,还说不定呢!何必太放在心上!” 郑贵妃伸手扶扶头上的一只金步摇,她目光阴冷,并不把梁嬷嬷的谄媚放在心上:她先前入宫也不过十四岁,也不过是个没人看得起的“丫头片子”,可只是短短的两年,她便碾压众人,统领六宫,原先那些不可一世的妃子,一个个被她踩在脚下,做了她的人肉台阶,辅佐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洵儿一向是个沉稳的孩子,如今却被这民间女子弄得神魂颠倒……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她在宫里斗了这么多年,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宫斗计谋险象环生,大部分情况都是一场豪赌,先前的那些年,她也曾是把自己的脑袋按在赌桌上做筹码,她是不怕的!然而如今这赌注换成了她的儿子常洵,她反而有点畏首畏尾,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今洵儿不再是那三岁的小孩子,如今很多事他有自己的判断与主张,且他也继承了她的智慧,轻易糊弄不得。要杀掉那个刘妤,这事儿易如反掌,可若是做得不利落,留了什么蛛丝马迹,引得洵儿到头来发现,一切的阴谋是母后指使,庞保实施…… 那会是大麻烦!甚至,是灭顶之灾! 王皇后如今深居简出,母仪天下,然而她究竟对翊坤宫是什么态度,郑贵妃心中清楚得很。若是翊坤宫出了这样的乱子,王皇后马上就会见缝插针,在她的身上踏上一万只脚…… 万一……万一这个刘妤,正是王皇后悉心培养多年,用来“引蛇出洞”的诱饵呢? 郑贵妃又有了一个更恐怖的设想。宫廷的女子为了争宠,什么手段都使得出,豢养眼线、培植诱饵这种事儿,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她生性便是多疑,如此一想更是脸色一沉,两道蛾眉拧在一起。 庞保跪了半天,见郑贵妃依旧没反应,他实在是膝盖酸疼,便试探地叫着: “娘娘?……” 郑贵妃思忖良久,她终究不敢在这么重大的事儿上轻举妄动,她定了定神,说道: “庞保,你继续跟踪刘成的行踪,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向我报告!” 她又补充一句: “至于刘妤这丫头……是杀是留,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得仔细考虑个明白。你偷偷派人查她的底细,看看她是否和王皇后有什么联系,果真有的话,马上回来复命!” 庞保叩拜: “小的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