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呀,可真是的。” 看着阔别近三年的父亲又一次的端坐在大堂上,沈秋娘就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只是每每看到那挽起来的裤管下面露出一条从小腿延至膝盖的长疤之后,她又忍不住狠狠地冷觑了他一眼。 真是的。 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只当自己是小年轻呢。 一旁的小和尚济源,捧着手中的茶,乖乖巧巧的坐在凳子上,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空气之中的凝重,半晌都不敢大出气的模样,倒看的沈秋娘觉得又可爱又可怜。 刚刚被数落了一番的沈大海也不恼,只是捧着手上的茶,对着沈秋娘乐呵呵的笑着。 “小洋上值去了?” “嗯。”沈秋娘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一边从堂屋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箱,“别动!” 刚想要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扒拉两下自己那微微发痒的小腿,立时就被沈秋娘的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 “小秋,怎么几年不见管家的本事越发的厉害起了?” 被眼神制止住的手,有点无措的上下摆弄了一番,这才有点讪讪的重新又缩了回去。 “爹爹你还好意思说我呢,”沈秋娘一脸不赞同的半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撩起了沈大海的裤脚,仔细的查看着腿上的伤口。 被划破撕裂的口子不深,但是很长。 虽然还没有结痂,但是因为时间久了的缘故,依稀还能够看见上面的变黑了的血痂和外翻出来的嫩肉。 像是才新长出来似的,白白的,还是半透明状的。 “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沈秋娘看着那伤口,一边小心翼翼的沾着药粉往上面细细的山药,一边也跟着忍不住龇牙咧嘴了起来。 每动一下,嘴里就忍不住跟着一起发出了一声‘嘶嘶’的声音。 听到了沈秋娘的问话,沈大海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一边的济源已经是忍不住,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身子,有点心虚的半低下了头。 到了离邳县不远的地界,周围的小山坡上,有着不少的酸枣树。 已经是秋天了,不少酸枣树上的酸枣都熟了。 可也许是因为周围还有旁的野果的缘故,倒没有几个人是去摘那酸枣吃的。 济源还是第一次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路上的景色让他都看花了眼,兴奋之余,难免又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走着走着,望着那酸枣树,他就走不动道了。 想起以前还在庙里的时候,每年秋天,师父都会给他做酸枣糕吃,虽说没有糖,做出来的酸枣糕也每每酸的让人牙都快要掉了,但那也是为数不多的零嘴了。 每次揣在布包里,馋的厉害了才会咬上一小块,就这样慢慢的吃,一小包的酸枣糕就能够一直吃到过年呢。 可是现在,师父没了,寺庙也没了。 再看到这些无人问津的酸枣树,济源眼圈忍不住就开始微微泛红了起来。 这样的情绪变动,原本还走在前头的沈大海,立时就注意到了,他心中微微喟叹了一声,却没有直接指出来,毕竟这些时日以来,这么大点的孩子不哭不闹一路乖巧的跟着自己,也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半蹲下来,直视着济源的眼睛,只关怀的问道:“是想要吃酸枣了吗?” 猝不及防间被抓了一个正着,济源的面上一红,一边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抓住自己的衣角胡乱的抹着自己的脸,一边胡乱的点了点头。 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海这才打量起了自己身边不远的酸枣树。 …… “所以你就这么从树上摔下来了?” 沈秋娘面色不改,确认已经上好了药之后,这才一脸无奈的帮着一起放下了裤管。 “我这不是没留神一脚踩空了么……” 顶着沈秋娘似乎能刺痛人的眼神,明明本该是大家长的沈大海嘴里辩驳的话语,反而渐渐的弱的没了声。 “受伤了也不回来,”沈秋娘一边收拾着手上的药箱一边叹气,“医馆那种地方哪里比得上家里舒坦?” “这次要不是济源过来传话了,我们只怕翌日就要出门去寻你了呢!” 沈大海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捏了捏自己的胡子,“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吗?” “你不回来,我们才担心呢!” 原本提起的心猛地一下落地,随之而来的就是数不清的埋怨,只是到底顾念着济源在场,只见自己每数落父亲一次,就见他不安的在板凳上扭动几次。 到底,沈秋娘还是住了嘴,不再开口。 收拾好了药箱,看着坐在堂屋里的一大一小,“吃饭了没?” 回她的,只有几声不知所谓的“嘿嘿”傻笑声。 沈秋娘轻叹了一口气,一人帮着泡了一杯茶,又拿了之前还没有来得及开封的两包点心过来。 这才转身去了厨房。 今天准备的是米粉,还没有开店呢,还是先照顾这两个刚刚才归家的两人吧。 米粉好吃,但是沈家的人比起米粉而言更加偏爱的是粉干。 粉干是是大米粉水磨成浆,过漏成丝,入锅煮熟后再晾干成型了的。 虽说不用和面,但是这样的工序出来,却也要花上不短的时间,所以即便想要吃粉干,但也只是会在面馆要卖米粉的时候,趁机做上一些。 今日的浇头材料还没有来,准备的高汤也还没有到吊好的时辰。 但是家里面的材料还是齐全的。 也就只能够做个简单的炒粉干了。 粉干先泡水,又连着打了三个鸡蛋,又洗了刚摘的两把小白菜,之前已经泡好了的香菇混着肉丝一起下了锅。 翻炒中,撒点酱油和盐。 等到白菜变色了之后,再把泡好了的粉干丢进去一起炒。 到了上桌的时候,桌子上的就是两碗满满的堆尖大海碗。 那堆尖的部分看着五颜六色,炒的金黄的粉干,混着嫩黄的鸡蛋,碧绿的小白菜,棕黑色的香菇,以及嫩粉色的猪肉丝。 还没有等两人开始动筷,猛地意会到了什么的沈秋娘,这才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做饭做习惯了,顺手放了点肉下去,济源应该是吃素的吧?这油用的是菜籽油,就是这肉——要不我帮你挑出来吧?” 炒粉干的香气很是温馨,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菜色,却让捧着碗的两人,面上都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没关系的,”端着大海碗,举着手中筷子的小沙弥显得格外可爱,“我跟沈伯伯下山的时候,已经还过俗了。” “那就好,”沈秋娘点了点头,依次给两人倒了盏茶,“慢慢吃,不着急。” —— 沈大海这些年在外面,先是把之前带着妻女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趟。 兜兜转转的,也只不过花了小半年的时间。 每个地方只待上三四天的时间,回念一下过往,便就离开了。 正准备回来的时候,就在离家差不多有着一千多里的青竹村,碰见了济源和他的师父缘空大师。 只是甫一照面,沈大海就认出了这个之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大师。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和蔼可亲的大师,此时也已经到了古稀之年。 今朝不同以往,道教兴盛佛教衰落。 不大的一间山野小寺里面,也就只剩下了缘空大师和济源小和尚两个人了,即使每日洒扫,四面脱落的墙壁缝内,还是冒出了不少的青苔和野草。 缘空大师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每讲两句话,就忍不住的想要咳嗽几声出来。济源虽小,却也一脸担忧的站在一边,面黄肌瘦的脸上也就只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让人舒服了。 “师父——”顾忌着沈大海在旁,济源抱着怀里的托盘上前了两步,却又在缘空大师的眼神下顿了下来。 “无碍,”缘空拿起一边的帕子,轻轻的拭了拭自己的嘴角,“济源你今日的晚课还没有做完,就先去做吧。” “是,师父。” 济源虽然年幼,但到底还是个懂事的孩子,原本担忧的神色,在听到了师父话之后,立时收敛了神色,乖巧的行了一礼之后,放下了手中的托盘推门走了出去。 直到看不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之后,原本还能够端坐着的缘空大师这才像是猛地空了一口气出来似的,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了不少,连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都弯了下来。 此时的他看着,又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精气神在? 许是知道自己前后的精神状态变化过大,缘空大师在对上沈大海那探究疑问的眼神之后,这才一脸无力的露出了苦笑,“我怕是,咳咳——已经时日无多啦。” “大师——!” 缘空摆了摆手,“生死有命,我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满足了的,只是到底济源还小——唉——” “咳咳,本来想好的,是拜托山下的人家愿意收养着的,只是来回找了几家——”缘空大师的面色不安,“看着都不妥啊。” 沈大海张了张嘴,他想到了家里还在等自己回去的两人,又回想起了方才看见的那个小和尚。 听说已经九岁了,但是看着还是五六岁的样子。 虽说做了和尚之后都是要吃斋念素的,看着难免显得消瘦一些,但是身处在这样一间泯没于山间的小寺里,怕是能够吃饱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 他腹中纠结,心里也渐渐有了自己的盘算,只是直等到小和尚做完了晚课过来敲门时,他都没有开口说出自己欲打算的事情。 若是他留在这里照顾济源,自然是可以解决了缘空大师的后顾之忧。 可是家里的秋娘和于洋—— 若是收到了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不想面对两人的事情,所以就干脆在寺庙出家了?! 可若是把济源带回去,缘空大师,还有这里的寺庙,又该怎么办呢? 是夜,躺在唯一一间客房里面休息着的沈大海,辗转难眠。 几乎只要是一合眼,就能够想到自己晚间看见缘空大师和济源小和尚的样子。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几乎天才刚蒙蒙亮的时候,寺庙里面的三人就都已经起身了。 寺庙里面的食物不多,翻来翻去也只能够找出两个干馒头,和一块大腌萝卜出来。 庙里面的米面已经吃完了,就这两个馒头,还是前天剩下来的。 虽然馒头上的表皮隐隐的,已经有了几分皲裂,但到底还是能吃的。 寺庙的后面有着小半亩的菜地,种的全是萝卜,白萝卜好种,收成也好,保存也容易。在没有钱买得起米粮的时候,庙里的两人几乎顿顿吃大腌萝卜,都已经习惯了。 沈大海自己身上还有着一点干粮,只是看着那两人一口干馒头一口腌萝卜的吃,到底还是分出了半个烧饼出去。 等就着凉水勉强吃完了这一餐,济源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告退着出去了。 见着这样的情景,原本就已经是煎熬了一夜未睡的沈大海,更是坐不住了。 “大师,要不,要不我留下来吧。” “你要出家?”缘空大师一脸讶异,“我记得,咳咳,你不是说还要赶回去操办女儿的亲事吗?” “不是出家。” 沈大海有点无奈的挠了挠自己的鼻头,“我留下来,等——再把济源带回去怎么样?” “你是说——” “我家里的人口也简单,”开了头之后的沈大海明显也找到了思路,“而且您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会好好待济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