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气越发的冷了起来,原本简洁的堂屋里,也跟着上了槅子。 床上帐子连着用了两季,为了遮盖刺眼的日头和蝇虫,到了冬日的时候,也该是要拆下来清洗了。 院子里面摊着的是新掸好的棉絮被子,还是软绵绵,厚实着的。 放在太阳底下仔细的晾晒过后,即使被装进了用粗布做好的被套里面,那也是宣腾腾的,暖和的让人只想昏昏欲睡。 但身上盖着的棉被即使再怎么样的厚实,却也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冷潮气,骨子里也还是觉得是冷的。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阴冷阴冷的,屋里又不生火。 再等到了晚上,脱了好不容易捂了一天热的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或者早起的时候,离开温暖的被窝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那种真冷的感觉,瞬间就直达到了心底。 这里是没有人用大炕的,倒是沈秋娘小的时候,曾经跟着走南闯北的沈父一起,在北方体验过一段时间。 那种被火烘烤着的暖和感觉,麻酥酥的,整个人躺在大炕上,像是一块就要被烤化了的年糕。 便是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够待在大炕上,那也是好的。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因为四周环水,空气潮湿的缘故,即使沈大海有心想要弄一个大炕出来,却也每每因为建造土炕的土坯容易受潮,点燃的柴火往往弄得房间里面乌烟瘴气的不说,取暖没暖到,打扫还废了不少的功夫。 久而久之,他便也就歇了这个心思。 不能用大炕,取暖用的手炉和脚炉,还是要准备上的。 这里能够用得上煤来取暖人家很少,便是连那铁火炉,都不显得怎么多见。 一般取暖,只有用那铜做成的烤火炉子,或者脚炉和手炉罢了。 睡觉之前,往冰冷的被窝里面,塞上好几个暖呼呼的汤婆子,这样就不会抗拒钻被窝了,而等到起来的时候,要穿的棉衣也往往都已经是在铜炉子上烘过了,去了阴冷的感觉,暖烘烘的。 而手炉较脚炉小,以便于随身携带着,用料大都是白铜的,稍微讲究一点的就是是银质的,炉盖不是像脚炉一样,是一个个单纯的圆窟窿,大都是镂空的松竹梅图案。 精致的不像是一个用来取暖用的手炉,倒有点像是能够拿在手上随时用来把玩的小物件。 南方的冬季虽然阴冷,但却短暂。 春节前几天开始,热闹的气氛就已经笼罩了千家万户,一般人家都忙着蒸馒头,蒸年糕,取意‘年年高’。 衙门里也开始放了年假,虽然不过十天,但是难得的假期,于洋本可以睡懒觉的。许是每日早起成了习惯,天不过才刚刚放亮,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醒的于洋,已经自动自发的睁开了眼睛。 望着自己头顶上的横梁,他有点无奈的微微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一个翻身半坐了起来。 既然已经醒了,反正看着架势也是睡不着了,那便干脆就出去帮忙好了。 邳县的年糕,当属棉德街的‘水磨年糕坊’的最好。 他们家主要卖的是红糖和白糖的年糕,吃起来软糯带着甜味,色泽白亮,口感柔韧不说,保存也是最为持久的。到了年前这段时间,棉德街就常常被围的水泄不通,只怕买不上他们家的年糕。 但是沈家不一样。 比起在外面买年糕回来,沈大海更青睐于自己亲手做。 毕竟家里拢共也就三口人,便是自己亲手做,虽然工序繁杂了一点,但看在一年难得一次的份上,却也累的心甘情愿。 和水磨年糕坊的年糕不一样,沈大海做的是桂花猪油年糕。 说麻烦不麻烦,说简单,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于洋出去的时候,沈大海正忙着过筛粉堆。 眼看着师父摇两下,就忍不住想要揉一揉肩膀的举动,于洋赶紧上前了两步,劝道:“还是我来吧。” 这些粉堆,是前一天半夜里就把细糯米粉倒入木桶,中间按压出一个小凹,放入绵白糖和红曲米粉,加清水拌匀之后,就提前放在后厨里面静置着的。 等到次日早起时,还需要把静置好了的粉堆过筛,只有这过了筛的糕粉,做出来的年糕才会好吃。 眼看着于洋已经接手过了自己原本手上的活计,沈大海也乐得清闲,锤了锤自己的腰,就在一边指导了起来。 “往右转,对,慢慢的,要给它摇匀喽。” 这些弄好了的糕粉,还要用刷了豆油的蒸桶旺火上蒸,期间还需不断分次撒入剩下的糕粉。等到渐渐成型之后,才可以加入热水,绵白糖,猪油板丁和糖桂花一起,案板上揉匀。 此时看着,已经是有了年糕的样子了,但到底,还只是一个半成品。 只有等压印了糕框之后,再在糕面上厚厚的抹上一层糖桂花,安放上一天,才能够吃上呢。 于洋一边细细的过着筛,一边有点小埋怨的开口道:“师父,这年糕如此复杂,要不来年,我们也出去买吧。” “哪里麻烦了,”沈大海笑的乐呵呵的,背在身后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锤了锤自己的腰,“再说了,外间卖的,便是再好吃,那也是比不上家里现做的啊。” “您呀,就是闲不住。” 听到了沈父的话,于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只是到底,也没有再开口劝说了。 等到沈秋娘起来了的时候,已经被压印好了的年糕,已经一条一条整齐的摆放在篮子里,挂在厨房的高处,静置起来了。 甫一进厨房,沈秋娘便下意识的抽动了几下自己的鼻子。 “糖桂花?” 这般灵敏的嗅觉,也着实是厉害了。 “我刚刚做了桂花猪油年糕。”沈父指了指挂在上面的的篮子,解释道。 “年糕?”疑问的话语还未来得及彻底落下,沈大海和于洋就清晰的听见了从她肚子发出来的一声微鸣。 沈秋娘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意半转过身去,不看那两个人面上的表情,“我想,我是想吃年糕了。” —— 于洋挤在棉德街那里三层外三层的队伍里,面上的伤疤和冷凝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帮他惊吓走了不少的人群。 回想起临出门前。 “现在还不能够吃年糕呢。”沈大海一脸苦恼,“刚刚做好的,怕是要放到明天切成薄片之后,再沾蛋液用油汆熟才行啊。” 沈秋娘滴溜溜的转动了几下眼珠,“那——排骨年糕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小洋不是也很喜欢吃嘛~爹爹,今天中午吃排骨年糕怎么样嘛~” “排骨?”面对着沈秋娘,沈父下意识的就顺着她回答,“排骨家里倒是就有,但是年糕就——” “我去买吧。”于洋眼疾手快的捏住了往自己背后袭来的‘黑手’,一脸无奈的主动请缨道。 闻言,沈秋娘笑的一脸开心,“那就谢谢小洋了呢~” 谢谢。 呵。 早知如此,早上一起身的时候,就该出来买年糕了,也不至于现在排队排成这样。 挤在队伍里的于洋,看着周围围堵着的人群,一脸的生无可恋。 原本就显得十分凶恶的面庞,因为这莫名的情绪,立时又吓退了不少围在一旁的人。 年糕坊的伙计看见了他,倒不像其他人那般退避三舍,面上一乐,露出了几分调侃的神色,“呦,沈小洋来了啊~真是稀客呢。” 江蒙比于洋大上两岁,是年糕坊坊主的小儿子,都是街坊邻居的,这一片的小孩们基本也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因为喜欢沈秋娘的缘故,江蒙还会常常跟在她后面转,对着后来的于洋,也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 长大了之后,虽然不再像是小时候一样,时常跟在两人一起,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蒙就有了一个习惯把自己叫成‘沈小洋’的奇怪癖好。 于洋对此不置一词。 “两板白糖年糕和两板红糖年糕。” “这么少?”江蒙一边手脚利落的点着年糕,一边絮叨,“我知道沈老板会自己做年糕,但是两板,你们不是三个人吗?年糕坊再过两天,可就是要休息了,到时候你打着灯笼都买不着了。是不是还是太少了一点?” 眼见着于洋似乎没有搭腔的意思,江蒙继续絮叨。 …… 这般苦口婆心,不厌其烦的样子,让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于洋愈加无言以对了起来。 良久,“那就每样各四板吧?” “嘿,你早说啊。”江蒙乐了,“我给你塞了六板,多的那几板,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年礼物了。” 闻言,于洋下意识的开口回道:“这怎么好意思——”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江蒙一乐,“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就成了!” ‘喜酒’两字太过于提前。 于洋抿了抿嘴角,到底还是尽力把那不自觉翘起的弧度,给又重新压了下去。 直等到顺利买回了六板年糕之后,他面上的神色,也不见有过丝毫的变化。 回到面馆,刚把年糕放下,沈大海就掀起了后厨的门帘,笑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上好一会儿呢。” “师父。”面对着沈大海,于洋还是很恭敬的。 “你呀,那丫头就是这个个想到哪出就是哪出的性子,”沈父一边接过年糕,一边开口,“明明你才比较小,就别老是这么惯着她了。” “没有。”于洋藏在衣袖里的手指下意识的捻动了两下,“是我自己,也突然很想吃了。” “嗯?” “排骨年糕。”于洋面上绽开了微笑,“师父做的排骨年糕很好吃。” “那我今天就多做一些,你胃不好,年糕虽然不能多吃。但难得一次,尝尝鲜也好。”听到了于洋对于自己厨艺的肯定,沈大海显然心情也很好。 向于洋挥了挥手之后,便提着年糕,转身进了厨房。 真正的排骨年糕,是要用现捣出来的糯米团子,混着排骨一起酱汁油锅的熬煮。 但忙活了一早上,此刻临到正午,时间不够了不说,怕是也没有那些个精力,再重新准备年糕了。 好在,用现做出来的白糖年糕,倒也凑合。 新做出来的年糕,取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几丝袅袅的热气,即使已经压印了模具,却还是软糯糯的样子。 之前处理好了的排骨,先用酱油、油、糖、葱姜末和酒一起在油锅翻炸。等到排骨变红再复炸,只等外焦里嫩了之后,再用软糯的年糕,把排骨包裹上,再入锅中。 等到最后出锅后,再撒上秘制的香料粉,便就算是做好了。 用油煎过的年糕,表面焦黄油亮,吃起来外焦里糯,因为年糕自身加了白糖的缘故,还略带了几分甜味。 一口咬下去,还能够吃到里面包裹着的排骨。 吃起来既有排骨的浓香,又有着年糕的软糯酥脆,食之不腻,十分可口。 不说沈秋娘吃的津津有味,就连被叮嘱不能多食的于洋,也忍不住,多吃了半碗饭。 “等明日猪油年糕做好了,”沈父举着筷子细细的盘算着,“家里面的东西基本什么都有一点,但也要好好清点一番,后日大抵就要闭市了,想来离着年夜供神,岁朝供祖先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这几日你们就稍稍辛苦一点。” 闻言,沈秋娘和于洋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摇了摇头,“爹爹/师父说的哪里话,怎么会辛苦呢。” 沈大海笑了起来,美滋滋的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水,有点感慨道:“不知不觉,眼见着又要过去一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