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关州城破,不久后,并州守将杨忠战死,并州随之沦陷,黎军直入大靖腹地,百姓死伤无数。直到近些年黎人退出西境,并州才有了些起色,然而各种军机杂务繁冗,不是三言两语能厘得清的。朝廷好不容易来了人,来得还是未来的天子并州官员自然是用尽浑身解数想要探听些什么,故而萧平忙到后半夜才匆匆回了后院。 一听下人说左维晚饭吃得不多,萧平赶忙绕道去看孩子,见他睡得安稳,又有凤嬷嬷值夜,这才放心,打算起身回自己的住所。凤嬷嬷将萧平送到院外,心疼道:“殿下也该当心自己的身体,莫忧思过重。” 萧平看着这位曾经照顾过自己的老嬷嬷,不由放软了语气:“姑姑莫担心,孤能照顾好自己,只是左维这孩子...” “这孩子是个机敏懂事的,想要瞒他一辈子估计是难了。可有殿下您如此护持,又有长清王府一大家子陪着他,就算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太过难捱。姑姑倒是更担心您...” 还未等凤嬷嬷将话说完,萧平就淡淡地打断道:“姑姑,夜里风凉,您快回屋吧,若是左维醒来见不到您该急了。孤这便走了。”萧平说完,似是害怕凤嬷嬷再提起什么,三步并做两步,逃也似的走远了。凤嬷嬷只得朝他行了个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离开并州,再行不到五日,车队便可到达关州。然而并州到关州这一路,均是崇山峻岭,尤其是多雨的春日,即使是官道也被雨水冲刷得泥泞难走。不过路虽难行,景色却是颇为迤逦,也算是为苦行之人增添了一份难得的意趣。 可是左维却一直闷声不响地待在车里,连车帘都未再掀动一下。乍看似乎是在安静读书,仔细一瞧,才发现他皱着眉头,时不时地瞟向主位上的萧平,想要问询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离开并州后,左维觉得太子殿下越发不对劲了,虽然仍旧是手不释卷,心无旁骛的样子。可是左维知道,这卷书殿下已看了四日,以殿下的速度这本就不正常。而且根据左维的暗中观察,殿下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不然何至于一个时辰也不见他翻页。但是自己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虽然知道殿下很是迁就自己,也不敢贸然出口问询。 记得临出门前,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在外头要听殿下的话,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殿下不说便不要多问,他都一一应承了下来。他年纪小,虽然对自己的身世有所疑虑,也只隐隐听人提过殿下早年间与西境的定国公府有所关联,再无半点其他讯息。 左维不知道的是,十年前,大靖嘉定皇帝本想以定国公府未能守住关州而降罪,然定国公府子弟在关州一战中尽数凋亡,使关州之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现如今,连朝中也再无人提起曾经威名赫赫的关州卫氏一族。左维更不清楚的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大靖太子,曾经在西境定国公府生活了八年之久,西境关州,对于萧平来说,并不是驾临,而更像是故地重游。 萧平的确没有在看书,这位以沉稳见长的殿下此刻心慌得厉害。十年了,他从未提起,旁人也以为他早已忘记。可他却在看到温天佑发来的一封密报之后,毫不犹豫地决定回到这个让他又爱又痛的地方。 “殿下,过了前头这个西陵山口就进入关州地界了。”亲卫董昭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进来,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悲凉。十年前,他和几个卫家军弟兄听从老国公的安排,从关州护卫三皇子萧平前往京城,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孤知道了。”好半晌,车里才传出了萧平闷闷的回应。 车又行进了小半日,刚到了关州城郊的一处小镇上,忽然,前方侍卫来报说是平西将军温天佑已在前方迎候。天佑来了?想起当日密报所叙,萧平再也坐不住,起身快速下了马车。平西将军温天佑已下马缓步走来,弯腰向萧平施了一礼,沉闷了好些天的萧平终于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无奈道:“怎么连你都变得如此无趣了?” 要说这位平西将军,却也不是一般人。将将二十五岁的年纪,已是大靖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关于这位爷的传奇故事,左维在茶肆书苑里可听了不少。这下真人就在外头,便耐不住好奇向车外偷望。温天佑是何许人也,瞬间便发现了马车里窥伺的一双眼睛,还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车里的就是左家的那个......” “是他,小家伙机灵着呢,你的大名在京城也是如雷贯耳,可不就想见见真人嘛。”萧平打趣道。温天佑去年秋日刚当了父亲,对小孩儿的新鲜劲还未过去,就难得温和地朝左维笑了笑。 只是想起府上刚寻获的那件物什和眼前人的境况,不由正了正脸色,“末将算着日子,想殿下您也快到了,就来这等着。车队毕竟人多口杂,末将想着不如.......” “那东西在哪?”萧平见他提起正事,初见老友的喜悦一扫而空,眼中又浮起层层阴霾。 “在末将府上,除了几个亲卫和阿辛,没有其他人知道。”温天佑低声道。 萧平低下头稍一思索,便吩咐董昭在镇上歇息一晚,第二日再正式入城。董昭领命而去,不多时,太子殿下的车队便尽数歇下了。 昏暗的夜色中,没有人发觉,本该在饮宴的萧平和温天佑正骑马向平西将军府疾驰而去。 原定国公府废弃之后,嘉定帝便下令在关州城郊重新修建了平西将军府。规制虽不如原来的定国公府,好在也是个五进的院子,后头更是连着一个用于习武布阵的校场。温家人口简单,单是居住,已是绰绰有余了。 两人策马疾驰,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府门口。一进府,便有下人来回报,说将军夫人已经在前厅备下茶水等候殿下。 “阿辛是黎国人,比末将更了解黎国事物,待会殿下有任何疑惑,都可以询问她。”温天佑一边说一边将萧平迎入前厅。 辛夷一看见丈夫,便起身来迎,又见边上的陌生男子身姿挺拔,五官俊肃,面上情绪不显,气势却十分迫人,便知是当今靖国太子殿下萧平无疑了,当即行了个大礼。 “夫人不必多礼,深夜打搅,还望见谅。”萧平立刻回了礼,暗中观察这位初次见面的将军夫人。 要说这位夫人也是来历惊奇,她原是黎国皇子独孤向的死士,阴差阳错间和大靖将军温天佑纠缠在一起,本无世人看好,如今却也夫妻和睦,幸福美满。 “这春日夜晚寒气深重,你怎么不多穿些?朔儿呢?”温天佑见妻子大半夜还特意在此处等待自己与萧平,不由得心疼上前。 “朔儿已经睡了,这前厅点了那么多火炉,哪就冷了?我就想着太子殿下既然来了,没准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在此处相候,还望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萧平见她坦率直言,也不再作势:“夫人有心了,不知道那东西现在在何处?” “殿下请随末将来。”温天佑一挥手带着萧平和妻子向前走去。 三人跨过小院,进到温天佑的书房,但见书房侧室的桌案上放着一件看似已有些年头的盔甲。盔甲已有多处残破磨损,但仍可以看出并非大靖军队的制式。 “就是这件东西?” “是的,几个不要命的淘玉工误入了火泉涧腹地,看到了一具穿着盔甲的骨骸,见盔甲上尚存金丝铁皮,便想当了换些钱。关州是边境重地,对外来人员和器物的探查一直比他处严格。当铺老板是个识货的,看出这盔甲并非我大靖制品,不敢私留,就送来了将军府。”温天佑细细地解释道。 “虽说这盔甲是在火泉涧发现的,且可判定不是我大靖之物,可是当年有不少大黎士兵进入火泉涧,此后踪迹全无,即使发现盔甲,也依然,也依然无法判断她究竟在何处啊。”萧平原本带着期许的心情一下子又落到了谷底。 十年前,关州城破,定国公和卫家二子均战死城外,尸首更是被大黎人悬挂在关州城头以示羞辱。卫家幺子的尸首也在次年于西陵山口被自己派出的暗探寻获。卫家虽有失城之罪,但念在其护卫西境五十余年,未尝有失,得嘉定帝允准,在关州城郊置办薄棺,让卫家父子入土为安。 只是这十年,不论萧平如何运作,派出多少暗探,都无法寻获卫家嫡女卫云兮的遗骸,这次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却不想仅仅是一件黎国军士的盔甲,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若是寻常士兵的盔甲的确无用,但这件盔甲不同。”辛夷见房中气氛冷凝了下来,适时开了口。 “有何不同?”萧平低声问道。 “殿下请看,这盔甲当胸的位置有一个箭孔。暗探查到,当年郡主单枪匹马闯入火泉涧,大黎骑兵紧跟其后。郡主并未手持弓箭,所以这盔甲上的箭孔照理不该是郡主留下的,而是此人穿了本就留有箭孔的盔甲上了战场。此外,太子殿下也应该对大黎军队有所了解,这件盔甲的样式与普通士兵穿戴的有所不同,且做工精巧,金丝铁皮十年不腐,由此可推测出此人在军中的地位不低,或者说这个盔甲的原主人在军中的地位不低。当年黎国虽号称有二十万大军,但能穿上这种铠甲的将官应当不足十个。” “你的意思是......” “当年追着郡主进入火泉涧的首领,乃是大黎原虎威将军拓跋怀的幼子拓跋直。他爹拓跋怀当年不过是想让儿子在西境走个过场,好让大黎皇帝记得拓跋家族曾经的荣光,却不想拓跋直是个骄纵刚愎的性子,看见郡主一介女流,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尸骨至今未曾寻获。” “而拓跋怀早年征战沙场,所穿盔甲上留有箭孔并不稀奇。”萧平顺着她的思路补充道。 “虽然夫人说的在理,可是这毕竟都只是猜测而已。”萧平轻叹了一声,“不过说到底也算是一条线索,萧平在此仍要多谢二位。” 夫妇二人哪敢真受他的礼,温天佑急忙将萧平扶起,又朝妻子使了个眼色,才开口缓缓道:“末将盘查过那些淘玉人,亦派了探子去尸骨处查探,虽未发现直接证明尸骨身份的物件,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饰物。” 说着,转身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木盒,“据那个淘玉的头领说,这块玉是在骨骸手部位置发现的,看着不像是男子之物。玉是好玉,就是雕工比较拙劣,不知道雕的是什么东西,末将看着有点像......” “是羊,云兮属羊。”温天佑刚要继续说话,却见萧平已经打开了木盒,怔怔地望着里面那块不甚起眼的玉坠子。 “云兮应该就在那附近,明日一早孤便去火泉涧找找,还望将军多派些得力的人手。孤有些累了,烦请夫人派人指个住处。”说着也不等两人反应,拿起木盒就往外走。 “殿下,火泉涧太过危险,末将可以多派些探子前去,您就......”温天佑听他要亲身前往火泉涧,不由脱口阻止。萧平没有出声,回头定定地看了一眼好友,温天佑知道他的性子,到底没有再开口,吩咐管家将他带往早已布置好的客房。 “殿下这是确认了?”辛夷站在旁边看着这瞬息的变化,对这位做事审慎的殿下突然下定决心要去火泉涧有些不解。 温天佑看妻子一脸迷惑的样子,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殿下的雕工很好。” 雕工很好的殿下也有雕工拙劣的年岁,而那些拙劣的作品也意味着那些青涩又带着甜蜜的岁月。萧平勉强淡定地走到房门口,挥推了所有下人,终于忍不住踉跄着挪到桌子边坐下,拿着木盒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再一次缓缓地打开了盒子。 十年了,萧平又一次见到了这块坠子。十年间,他无数次想找回这块坠子,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入土为安,又一次次地劝慰自己,只要还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他的姑娘也许还在世上某个角落里好好的活着,就算不再出现,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而如今,这份妄想已然变成了泡影。火泉涧啊,她肯定是抱着与敌军同归于尽的念头去的,哪还能......萧平盯着眼前这块失而复得的坠子,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