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成王府出来,一路上晏清都在想着刚刚发生的事。 她想着赵琮说的那句话,他控诉着父母对江惟仁的偏袒爱护,还脱口而出说就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他与江惟仁岁数相当,虽然自己是皇室宗亲,堂堂成王府的世子,可父母管教严格,而江惟仁,虽然只是寒门出身,却自幼被奉为神童,十二岁即中秀才,又接连中了解元,会元,闻名远近,想来一直受着江陵府上至官员下至民众的夸奖吹捧,比他这个世子爷还要风光。 她瞧着那赵琮,当着自己的面就叫侍卫打人,说话间心胸狭窄的个性也是显露无疑,多半一直便对江惟仁怀恨在心。 好容易他爹死了,他承袭了王位,总该是整个江陵府最风光的人了,谁知江惟仁在京中中了进士,入了殿试,被皇帝亲点为二甲传胪,抢尽风头。 江惟仁有功名在身,是陛下亲点的进士,为天子门生,没有罪名赵琮也动不得,于是拿江惟仁的父亲出气,谁知将把人给弄死了。 这样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事,天下绝不独这一宗,可今日晏清眼见着他们将那江惟仁打得跪趴在地,自然觉得可怜。 父亲死了,仇家就在眼前,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奈何不得。 他有什么错呢,只因太过出众,木秀于林,因而遭人妒恨,又因为人家威高势强,伸冤都不得。 说到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 她一路闷闷不乐,回了晏府,晏阁老一看女儿脸色就知道有事情,便问,“怎么了,囡囡怎么不高兴了?” 晏阁老一生正直,为官数十载,家中却只有一个糟糠之妻,晏清的母亲身子不好,生了她哥哥后伤了元气,直等到晏阁老年近中年,这才产下一女,夫妻俩自然将这幺女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晏清只要不高兴了,晏阁老饭都吃不下。 晏清年纪小,藏不住事,又觉得不忿,便将今日在成王府里所见之事跟父亲说了。 晏阁老宦海沉浮,这样的事在他看来实在不算什么,皇室宗亲们胡作非为的事也不是这一桩两桩了,但只要他们安分在封地上,便是言官们弹劾了,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这个老成王妃,能如此明理,反倒难得。 “可老王妃真的会帮江惟仁住持公道么?”晏清问道。 “何为公道?”晏阁老笑着道,“若成王真杀了人,杀人偿命才是公道,老王妃还能真让自己的儿子去偿命啊?” 见女儿皱眉,晏阁老又道,“不过那老王妃是个聪明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江惟仁对成王府恨之入骨,成王府要对付一个寒门的书生不算什么,他虽然有功名,但没有靠山,和成王府相较实在是以卵击石,可他是御前亲点的进士,二甲的传胪,要真赶尽杀绝,自然就会惊动了京里,被言官一参奏,少不得就要彻查。” “那正好,”晏清道,“真相大白,看他怎么办。” 晏阁老听着女儿天真的话,也不驳斥,只摇着头笑着道,“真相大白,那又如何,囡囡你何曾见过有亲王因为一个平民的死而入刑的,便是坐实了他的罪名,也不过是削一点封地,减一些食邑,不痛不痒。可老王妃怕的是什么,成王刚刚承袭王位,一点好的名声没传出去,就背了这么个恶名,在陛下那里留了个骄纵妄为的印象,这成王一脉世代留守江陵,无诏不得擅离,新任的成王一辈子没有面圣的机会,他在陛下心中留下的形象,就一辈子都没办法改变了。” 晏清年纪虽小,却历来聪慧,听了这这番话,思量后便道,“所以,老王妃要做出这样的阵势,来平息江惟仁的怒气,尽量压下这个事,说要给他交代,最后可能会给成王一点惩戒,但也不会真的认下害死江惟仁父亲的罪名,对么?” “嗯,”晏阁老点头,“人死不能复生,便死无对证,尸骨最多停灵七日,七日后下了葬,江家再闹也没有证据,只要不惊动朝廷,在江陵这片地方,他成王还是只手遮天的,到时候再慢慢对付江家,有的是办法。” “那可怎么办!”晏清一下子攥住父亲的衣角,紧张的道,“爹,您可没见那成王,暴躁狂妄,况且他记恨那江惟仁应当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往后肯定会对那江惟仁动手的。” 她心思纯善,虽然和那江惟仁只有一面之缘,白日里就已经见他被那些人打成那样,往后还不知道会被成王怎么整治。 “囡囡别急,”晏阁老缓缓道,“这江惟仁为父也知道,你忘啦?今年开科取士,便是为父主持,他在这一批士子中堪称翘楚,他的策论我也看过,见识高远不可多得,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当初殿试之后,翰林院馆选,他被授了庶吉士,庶吉士并非官职,便是他父亲过世也不用丁忧离职,秋后便可进京进入翰林院,到时候成王要想对付他,也不那么容易了。” 晏清只皱眉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家门清寒,庶吉士能食俸几石?他不可能把家人也接去京中,他的家人留在江陵,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还不是任人刀俎宰割。” 晏阁老却笑了,看着女儿道,“可谁叫那江惟仁命好,今日偏遇上了我家囡囡。” 晏清一下子便懂了父亲的意思,她心善,不忍见那江惟仁一家被成王所欺,跟父亲说了这么多,其实是私心想让父亲找个法子帮一帮,晏阁老哪能不懂女儿的心思。 于是安慰道,“好了,你放心,为父本就爱才,自然会帮他。” 过了几日,江陵的大小官员都知道了晏阁老已经到达的消息,江陵的知府立马登门拜访,晏阁老同那知府聊了一番后,便让他将今年江陵高中的几位进士叫到晏府,他要见一见。 江南历来教化昌隆,文学鼎盛,不仅出了不少名人佳士,历来的科举中进士的人中,便以江南籍的居多。 这一次仅江陵一地就中了三位进士,晏阁老此次主持科举,他们的卷子他都看过,历来科考里,考生都将主考官视为恩师,这些人又都是他录取的,自然要算作他的门生。 所以,他将几个人叫到府上见一见,正好显示他的爱才之心,便也说得过去。 江惟仁自然也来了,晏阁老与大家寒暄几句,最后却将他一人留了下来。 他自然不会知道,堂上那道插屏的后头,晏清正守在那儿偷听。 她从插屏后偷偷望出去,只见屋内只剩了父亲与江惟仁两人,今日他一身孝服,素白的麻衣倒衬得他气度更加出尘,只是几日不见,他已明显的消瘦了,看着虽挺拓,神态却也难掩疲惫。 “你父亲的事,我也听说了。”晏阁老对着他缓缓开口 江惟仁听完,怔然抬头,目光闪动,然后撩袍跪地,对着晏阁老道,“请大人为学生做主!” 晏阁老将人扶起来,叹了口气,“你是聪明人,那日跑去王府想来是因为哀思过甚以至糊涂了。” 江惟仁有些疑惑,想着晏阁老如何还知道自己那日去了王府。 “古人曾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你看哪一朝的律法里又真的写了,会因平民而将那些皇室宗族治罪的?” 江惟仁垂着头,艰难地道,“学生知道,可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为人子者,又如何可以安心。” “你才思敏捷,是个人才,可惜年纪太轻,见识不足,又自幼被封为‘神童’,一路顺遂,经事不多,再加上这一次事关你生父至亲,人伦之情,让你无法冷静,”晏阁老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我也可以如你所愿的那样为你做这个‘主’,等下月我回了京师,写一封奏疏呈上去,参他成王一本,翰林院多是我的门生,自然也会有不少人上疏弹劾,到时候成王因此失了圣心,也坏了名声。” 说着,晏阁老顿了顿,又看着江惟仁,“然后呢,陛下会拿他怎么办?他是亲王,同当今圣上是一家人,陛下至多也不过是略施惩戒,可成王不仅与你结仇,也与我结了仇,他不能拿我怎样,可你和你的家人呢,到时候你要如何与堂堂亲王抗衡,你家里的人若再度出事,又有谁又来替你‘做主’?” 江惟仁此刻也反应过来,“大人说的是,上战伐谋,下战伐兵,学生去王府理论一事,的确是不智。” 晏清在插屏后轻声叹气,也不怪这江惟仁,他家门清寒,寒窗多年,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光宗耀祖,刚回来就听闻了父亲的死讯,换了旁人,也自然会因为这巨大的悲痛而冲昏头脑,反观他敢独身去往成王府,倒是有几分胆量。 “是不智,”晏阁老淡淡道,“你既自称学生,那我今日便做一做这老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上上之策,是对你父亲的死因佯装不知,让成王对你放松警惕,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你已中了进士,又被选为庶吉士,日后也会进翰林院,前程难料,可卧薪尝胆,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到时候再徐徐图之,才有胜算,可如今你一早就与成王撕破脸皮,成王要对你动手,你又待如何?” 江惟仁没有再说话,只垂头站在那里,晏阁老坐在太师椅上,也不管他,只端着茶盏饮茶,屋内一时静静的,只问外头在春光里啾鸣的鸟雀声。 晏清攀着插屏看去,只见江惟仁那道投在地上的影子,同他人一样的清瘦修长,却也因此显得脆弱孤单。 他不过二十出头,现在不仅丧父,还要扛起一家人的重担,道理是简单,可所谓的卧薪尝胆,又真有几人能做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是学生错了,大人教导的是,大人今日肯对学生说这番话,对学生已是莫大的恩德,学生必然会谨遵恩师今日教诲。” 晏阁老也有些动容,便道,“今日你被我叫来,成王府那边自然也知道,他们也能猜到我知晓了此事,往后成王再怎么样,也不敢真大张旗鼓地对付你,他还得忌惮我会真参他一本,可你也知道,算起来,我与成王府还有些干系,如今的成王妃也是我晏家人,我能做的不过如此,往后的事且看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江惟仁再度缓缓跪下,对着晏阁老磕了一个头,“恩师今日所言,惟仁铭感五内,点拨之恩,亦终身不忘。” “你起来吧,”晏阁老淡淡道,“我之所以如此,乃是受人所托,若你日后真能成大才,辅国济民,倒不负我今日所为。” 等到江惟仁的背景彻底从庭中消失,晏清这才从插屏后走了出来。 “成王要是知道他今日来了咱们府上,因着爹也会忌惮几分,可若是堂姐知道了,大约会怪我的。”她看着门外轻声说道。 她从成王府回来,晏阁老不久便将江惟仁请到府上,仔细一想便能想明白是她将此事给父亲说了。 晏阁老也站起身来,抚着长须道,“人事历来如此,难求两全,可囡囡你做的对,比起你堂姐的不痛快,这江惟仁一家人的安危不是更重要么。” 她想起方才站在堂中的那个单薄身影,想着那日雨中他被击打在地时那狼狈的模样,她希望真如父亲所言,她的这份不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