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确发生好多事,多到足以改变他的人生,钟迦异的人生,和余知予的人生。 当时的钟原,还是尧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 和几乎所有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他的骨血里充满着对梦想的执着和对未来的期望。也正因为如此,最初接手调查那桩谋杀案的时候,除了觉得作案手法有些怪异之外,钟原并未作多想,只是一如既往地卯足了劲儿,像上紧了发条的齿轮一般。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尧市接连发生了几起人口失踪案,并且之后又陆续发现了失踪者的尸体,杀人动机不明,作案手法也十分古怪,而且手段细腻狠辣又老练,更诡异的是现场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哪怕一丁一点的线索也没有,侦破工作也一度陷入僵局;最大的突破就是在最近的一次侦查时发现了嫌疑人的踪迹,并且在追捕中,钟原开枪打中了嫌疑人的左手手腕,听那声惨叫,是个女人。 若不是几天前那场车祸导致了钟迦异的死,恐怕许菱也不会这么快想到这一点:之前的两个死者,一个是元盏的合作伙伴,一个是元盏的员工,现在又加上迦异,而且,与迦异一起出事的还有余沛殳。出事那天,他去学校接了迦异准备出去参加个会议,不想却在路上出了车祸;迦异当场死亡,余沛殳也在送医途中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这个余沛殳,跟钟原的父亲钟泉,辛呈的父亲辛历是“异姓兄弟”,钟原称呼他为“二叔”。他为人处事十分严厉,一脸横肉,不苟言笑。 许菱开始怀疑,凶手的目标,怕是元盏吧。 他将这个听上去似乎有些牵强又十分大胆的推理说给钟原听时,队里刚刚接到群众报警,报警人称崇玺别墅区有可疑人员出没。 眼下钟原正因着弟弟的死整个人还在恍惚,根本无力分析出个因为所以、这样然后出来;听到许菱这么说,他脑中只是闪电般地闯进一个奇怪的狐疑:二叔家就住在那个崇玺别墅区;而且,今天早上,余知予给自己打电话时,说是在父亲家,要亲自给父亲收拾一下遗物。 钟原心中隐约感到了不安,只是上面的行动指示还没下来;他顾不上多做分析,更加无法安心等待行动指示,拉上许菱,便朝着别墅区驶去,一言不发,只将车开得飞快。 路边的大树哗啦啦地扬着叶子从车窗旁经过,却根本来不及在车窗玻璃上留下半秒的影子;车轮飞快地碾过坚硬的柏油马路,一刻也不停地狂奔着。 只用了二十分钟,车子便从市区蹿到了郊外。 下了车,钟原远远地看见余知予的车停在门口,便径直朝余家的别墅走去。 那幢白色的房子,此时正安然地矗立在那儿,阳光正好,草地正绿,花儿正香;一旁的秋千上,几只蝴蝶正欢脱地拍着翅膀。 可是别墅可见处紧闭的门窗和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却在隐约中透着一股神秘又阴森的诡异气息,让紧随钟原身后的许菱有了提防。 “别开门!”就在钟原的手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许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大声喊着朝仅仅几步之遥的钟原伸出手去,试图将他拉回来。 但是为时已晚,一股强大的力量夹杂着碎片瞬间涌出,那气势就像突然发怒的狮群,想立马将人吞掉一般。 许菱一跃而起扑向门口的钟原,飞扑的力度加上来自爆炸的气浪,两人被推离开门口足有四五米的距离。 钟原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也完全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过后,他只觉得身上不知是哪里痛得钻心,自己想动又动不了;等到身上的痛感逐渐消失,眼前凌乱又可怕的一切也都跟着模糊了起来;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涩,越来越重,渐渐的好像只有呼呼的声音环绕在耳边,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 许菱来时穿了外套,因此只有胳膊受了点伤,意识也还算清醒。他挣扎着挪向一旁已经昏迷的钟原,推了几下,钟原却仍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再低头看时,才见钟原身上白色的T恤已经被鲜血浸湿,殷红的液体在雪白的衣料上肆意蔓延,像古时征战南北后在地图上吞并的领土一般,急速扩大着范围。 钟原彻底醒来是在几天以后。 连续的高烧和身上背上的伤口流失的血液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已,脸颊干瘪着嵌着五官,吝啬得连目光都是空洞散漫的。 考虑再三,许菱还是把余知予在那场爆炸后失踪的消息告诉了钟原:余家别墅被那场爆炸夷为平地,紧随爆炸而来的大火又将刚刚形成的那片废墟吞噬得干干净净。 钟原即使再无法接受也不得不明白:高温几乎会毁掉一切可以证明曾经是生命的东西。而同样作为一名警察的自己当然知道,许菱口中的“失踪”,只不过是对无法断定死亡的一种保守的说法;而之所以无法断定余知予的死亡,无非是因为已经无法找到她的尸体罢了。 钟原干涩的眼中早已流不出眼泪,而那些细碎的心碎的声音却是旁人无法听到的。 接下来的几天,钟原怊怅终日,难以脱身。 他就如同一具被吸走了灵魂的肉囊一般,只将两只空洞的眼睛直直地仿佛要看进天花板里一样;本就失了血色的脸,脸色更是差到几乎跟病房里的床单一个颜色。 钟原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结束了自己的警察生涯。 所有无可奈何的背后都或多或少藏着点心酸的原因,比如钟原现在做的这个决定:迦异死了,自己理应像他一样试着将整个元盏背到肩上,为着这份责任,他的梦想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真正的钟原已经在那场爆炸中被炸死了,如同那同样被炸死或者已经炭化了的爱人一样。 可是,这件案子却并没有因为那场爆炸抑或是钟原的离开而停止。 人口失踪案仍在继续,只是再无死者出现。之后的侦破中,许菱他们也只是远远地瞥见过嫌疑人的一个背影而已,那背影娇小又单薄,刚好印证了之前的猜测。 几天后,尧市警察局办公系统突然遭到黑客入侵,百十台电脑的屏幕瞬间黑成了墨汁色;漆黑的屏幕上荡着几个白亮的大字:锦瑟之殇,濯世之诓——十苓夫人。 两行字,只停留了几秒便消失了,系统也瞬间恢复正常,仿佛短暂的出现就只是为了示威而已。 后来许菱才发现,跟那两行字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诡秘得深不可测的女人:十苓夫人。 三年后,钟泉因病去世,钟原便进了元盏,直到现在。 他将那段往事细心收好,也裹紧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怦然心动,海誓山盟,至死不渝和生生世世。 想到这儿,钟原居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颈间那道长长的,嶙峋的疤痕:它始终固执地刻在那里。妄言消失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甚至连形状都未曾变过丝毫。 若非情到此处禁不由心,他断不会伸手去碰那条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愈合的伤口;他总是不经意间在隐躲,在逃避,好比右手手背上的那条一样清晰的疤痕,不是逼着自己硬是将手表戴在了右手吗? 如果不是接下来一连串发生的事,钟原甚至从未想过,“十苓夫人”这个名字会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给他带来再一次撕心裂肺的失去。 桌上的手机“嗡嗡”地响起,震动着在桌面上转了好几个圈,钟原才回过神来;屏幕显示来电:方块儿。 是许菱。方块儿是在警校时钟原给他取的外号。 “喂?——”钟原的语气中透着疲惫,既像刚从战场上铩羽而归的将士,又像还没睡醒便被叫醒的学生。 “那个,你赶快来把你这个宝贝妹妹带走!”许菱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跳跃的“无助”,“我一会儿还有任务,确实没法送她回去……” 钟原听得一头雾水:“迦同?她又怎么了?”事实上,他在就习惯了迦同的易闯祸体制,对她的不在常理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呃……说来话长,你先过来再说吧……”许菱稍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快着点,哈!” “在哪里?”钟原索性不再追问原委,起身去拿外套。 “在我这里!哦,对了,在一楼!”许菱仍不忘继续催促着:“你千万快点,我快撑不住了……”后面这一句明显压低了语调,很显然,迦同就在身边。 许菱在迦同心中的地位跟钟原几乎是一样的,并且,论起对她的态度,许菱反倒比钟原更加宠她些。 他了解许菱,平时总爱夸大其词一点,哪怕一点点小事,只要经了他的口,都有分分钟变成爆炸性新闻的可能,再加上自己那个极其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刚刚拉开办公室的门,钟原就见辛呈正要敲门进来;他扭头对一旁的冯域交代了下:“我出去一下。”说完又转脸看向辛呈:“找我?” 冯域点头应着,辛呈也“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下去,只是颇为尴尬地咧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娖娖地立在那里,双手不住地交叉着又分开。 显然,她此次来的目的还是与工作无关。 钟原心领神会:“走吧,边走边说。”说完便朝电梯口走去。 辛呈来不及问去哪里,眼见钟原已经走出去老远,只得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