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先开了口:“是林家表妹吗?”
两人彼此见过元春方才在门口的失态和焦虑已然不见,只剩下稳重与大方,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语调柔和。
黛玉一听就觉得像极了葛嬷嬷也像极了在皇后宫里的女官们。
这就是皇宫规矩的可怕之处了能将活生生形色各异的人,嵌进模具,然后再倒出几乎一样的来。
元春亲切的问候了黛玉几句家常话两人就暂且别过。
“林妹妹,我先去看过老祖宗,等回头去找你说话。”
黛玉见她身边一个随行的丫头都没有就知道她要跟贾母说体己话。若是抱琴已经回来了,元春或许会带上抱琴,但除此外家里的丫鬟便是王氏身边的她也是不信的。
元春等在侧厅,琥珀替她端上茶来,悄无声息地退去。
隔断外能听见正堂贾赦贾政的话依稀传来。
“母亲元春既然出了宫她的终身大事就请您做主了。从前元丫头未入宫前,就跟着母亲住如今不如叫她再住进宝玉之前住的稍间。一来可以跟母亲亲近母亲也指点指点她来日对她的终身有助益二来元春也可帮着母亲分担家里的琐事陪着一起照看外甥女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是父亲贾政的声音。元春心里一暖。
亲生父母总归还是护着她的。
“咦?二弟这是赖上母亲啦?你们二房不日就要搬到东跨院去怎么倒把个大女儿留下,塞在母亲房里?这是什么意思?要这么说,迎春也十五岁了,正是该议婚事的好年纪,不更应该住进来,让母亲教导吗?”
元春捏紧了帕子。
大伯父还是这样着三不着两,什么刻薄话都放在嘴上,不过是欺负父亲是个读书人,不会反驳罢了。
而且二房要搬家?!
元春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
当日她传出要封妃的消息,王氏笃定老太太会终止两房互换之事,所以根本没给女儿提过。
今日更是一晕了之,二房乱七八糟,谁会跟元春说这事。
贾政的声音就带着愤懑:“大哥!长幼有序,元春的亲事不定,如何就轮得到迎春。况且迎春是……”
庶出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贾赦就抢先打断。
“怎么,大家子姑娘都是一样教养的,二弟在这里跟我挑起嫡庶来了?何况长幼有序四个字,二弟既然说得出也要做得到哇,这么多年你住着荣禧堂,就是长幼有序了?”
贾政显然被噎住了。
贾赦再接再厉:“况且就算姑娘们要按着顺序出嫁,也得讲究个,讲究个……”贾赦终于想起了词汇:“事从权益!对,就是这样。元春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这婚事能容易了?迎春若一味干等,万一也拖大了岁数如何好?”
元春指尖冰凉,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只觉得像喝了一口炭火一样,一道火线从口舌一路到了腹中,烧的她五脏六腑都疼。
贾敏从鸳鸯附耳一说时,就知道元春到了。
所以此时看贾赦贾政辩的面红耳赤也不阻止早让元春听了,对二房和自己现在的地位有个明确的认识就好,免得期待过高,生出事端来。
贾敏的恨意绵长,对二房任何人都生不出好感。
元春虽有她的可怜之处,贾敏也不放在心上。二房若能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她也懒得理会,嫁妆也会按照公中来。
可二房如果想打自己的主意,想图自己的脸面给元春说亲,再要一份厚厚的嫁妆,那可是做梦了。
贾政说不过贾赦,只得望向上首坐着的人。
“母亲,元丫头委屈。当年母亲想着她入宫……”
贾敏眉头一皱,这才开口:“怎么,当年入宫之事,你们夫妻欢喜不尽,至于元春能在太后跟前做女官,还是我厚着脸面去甄贵太妃跟前说通的。今日便后悔了吗?”
当年元春入宫,奔着的自然不是当时已然五十六岁的太上皇去的。
而彼时二十来岁的太子。
想着做几年女官,然后由长辈赐给太子爷,身份自然与寻常妾室不同,来日也是帝王嫔妃。
说来也是元春幸运。
当时的皇后,就是如今的皇太后,从来是个端方淡然的性情,对皇子们的事儿只是关照绝不插手,所以一直不曾行此举。更因为规矩严明,元春也找不到机会跟太子来个一见钟情。
正因为此,元春才能平安,不然现在就跟废太子一起圈起来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听说废太子如今疯魔一样,性情暴戾,动辄打死伺候的人。除了正妃和子女不碰,连侧妃都是难保安全的。
每回消息传到宫里,太上皇就要再生一次气。
贾敏冷冷看着贾政:“如今元春能平安出宫,就是大造化!你们心中要还有不足,我也无法了。至于元丫头,我也不敢留!免得来日她出嫁后,一时过日子略有不顺心的,你们夫妻就要来怨我,只怪是我说的婚事!”
贾政冷汗涔涔:“母亲,儿子并无此意啊。”
贾赦啧啧两声:“二弟啊,你这是拿母亲当冤大头啊。女儿有出息就是你们二房的,倒霉了就是母亲的,算盘打得真好!”
贾敏一指他:“你也少说两句。如今有在这里斗口的时间,怎么不回去看着人收拾东西。就这么几步距离,难道两房换过来住还要拖拖拉拉?”
贾赦从前是被贾母训惯了的,但哪一回的教训也没有这次听得入耳,简直是仙乐飘飘啊。
他赔笑道:“母亲说的是,说的很是。儿子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保证明天一早全都妥妥帖帖!”
贾敏作势揉了揉额角,对目瞪口呆的贾政视而不见:“行了,都去吧。今日元丫头的事儿,让我也累的狠了。”
贾赦不肯留下贾政,生怕他继续缠磨老太太,功亏一篑。于是不由分说扯了贾政就走。
见两人都走了,贾敏唇角才略微勾起一抹笑容,对鸳鸯点了点头。
鸳鸯脚步轻快地将元春请了来。
元春心底一片冰凉。
贾赦贾政不知道自己在,可老祖宗肯定知道的。但还让她听到这些话,后来更是说出不敢管她婚事,就是说给她听的了。
就在元春从王氏那里过来的路上,还盘算了许多话要说。
想要勾起老祖宗当年的疼爱之心,再说说这些年的惦念之意,最后顺势留在贾母这里住。
她明白,自己的年纪,婚事上怕是难了。正因为艰难,所以家里的用心和不用心,会是天壤之别。
她原来有底气,觉得祖母最为疼爱自己这个孙女。
可如今……元春眼里是伤心也是心寒。
就因为自己从宫里出来了,所以老祖宗觉得自己不中用了,不但不为自己着想,尽力为自己谋一个好婚事。居然还甩手不管了,把自己当成个烫手山芋甩给爹娘。
也不想想,当年是谁替自己拿主意,要自己进宫做女官才耽误到现在的。
要是自己成了皇帝妃嫔,老太太肯定会仗着自己的势作威作福,可如今自己没成,她居然就能狠心说出不管的话。
要是贾敏能听到元春的心声,肯定要笑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把别人的帮助当做理所应当,要是别人帮的效果不够好,不够粉身碎骨奉献自己,反而会被他们埋怨:什么啊,一点忙都帮不好。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为我再努努力呢,怎么就不能做我的垫脚石呢?
典型的吸血鬼心理。
不过贾敏现在不知道元春所想,她也不在乎。
她只想把整个二房挤出去,来日再寻个好时机分个家。
元春走到正堂。
因听了方才的话,她没法按构思中的流程走,凑到老太太跟前撒娇落泪。于是只是拿出规矩来,叩拜了祖母。
出乎她意料的,祖母居然也没有心疼的叫人赶紧把她扶起来,然后好生安慰她的苦楚。
元春心底的怨从三分增加到了五分。
贾敏打量了一下这个大侄女:咦?进宫十年,不说长进,怎么还将在家里的灵气也磨没了?除了相貌美丽些,元春整个人公侯贵女的气质居然已经消磨不见,若不是看脸,一打眼过去,跟一个普通的侍女没什么区别。
不得不说,皇太后会调理人啊。
贾敏感叹了一句:同样是无儿无女作为继室,杨皇后过得什么日子,失宠的天下皆知,可皇太后却能得太上皇百般敬重,从前做皇后时,将几个有宠爱有儿子的妃嫔拿捏得老老实实,谁都不敢当她的面作妖。
这就是个人的本事了。
“回来了就好。”贾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虽说你刚从宫里回来,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但你母亲既然病了,你就去帮衬着她收拾收拾吧,明日你们两房换过来,也不好闹得鸡飞狗跳。”
刚刚跪拜完站起来,准备坐下细说的元春不由愕然: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居然赶她走?牛吧文学网68en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