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雨一阵凉,满地的湿漉也没有洗去空气中透着的腥臭味。今日是常远问斩的日子,与他一起行刑的还有老李,原本可是内阁首辅,这个官阶实在太高,惹得围观百姓入人山人海。 比起他这个老哥哥,常远自问无妻无子,侯府早已衰败,也算是了无牵挂。老李昨日在狱中老泪纵横,十二岁的嫡孙女从此就要充入教坊,老人家觉得自己身死不打紧,实在是害了孩子。他略有些庆幸,即便起过了成亲的念头,到底未曾付诸行动,实在是明智之举,否则害己了还要害人。 “耀亭贤弟,老夫先走一步!”李相对他说完这一句,刽子手的砍刀落下身首分离,血溅五步。常远闭眼不看,其实这一日并非未预见,但是前路艰辛也需破局,事到如今所有努力一切尽毁。不明真相的百姓在高声叫好,一时间常远觉得满心悲凉。 身首异处,灵魂出窍发现人群中有一人布衣荆钗,那是张燕,如果说他的人生之中还有一丝一毫值得牵挂的,恐怕就是她了。 她眼神专注看着刑场,以为她心里定是又在骂他,她着实是未卜先知,早已提醒他,这个新法不会推行成功,他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曝尸三日,他的灵魂呆在刑场之上三日,她足足等了三日。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守着他的尸体。第三日,她让人拖了一口棺木过来,将他收敛入棺中。 她手扶棺木说:“记得你曾说想要一山,一水,一钓竿,我当时说道:一狗,一人,一草庐。我找到了这么个地方,以后咱俩就搭个伴吧!”她翻越上马,带着扶棺车队,往城门口去。 “阿姊,你可知道他所犯何罪?”才四十就已经入阁为相的林明祁在城门口拦住张燕的去路。这是她的干弟弟,经历了这么多年,他心里明白,这个林明祁对这个干姐姐是有着别样的心思。 已经不再年轻的张燕,笑起来眼角皱纹明显,她将发丝卡进耳后,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林明祁说:“他和李相的变法是这个阻止这个朝代滑向没落的最后一下搏击。再短暂也如璀璨流星划过了暗夜!他是璀璨的星子,你是这暗夜中腐朽的气息。这便是我的看法,你若是觉得我这话犯了什么忌讳,也可以将我抓了,判个斩刑?倒也如了我的愿。” “阿姊,你为何还是如此执拗?一意孤行?”林明祁看向张燕的目光复杂,他复杂什么?早已求仁得仁。 张燕却目光清朗,对他说:“明祁,我与你早已无话可说,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直欣赏他这种勇于为理想付出的傻子,他也愿意为了光明,披荆斩棘。在我心里他是英雄!若是你我之间还剩下一丝一毫当初的情分,那就让我带他走。”她一直骂他是傻子,却从来未曾说过他是她心中的英雄,这一刻他魂魄不得安生。 就这样他被张燕带到了富春江畔,山水之间。他记得她一直居住在杭城,有一酒坊名叫三遇,那里的酒,味道醇厚,香气宜人,一日只出售三百瓶,多一瓶都不肯卖。有一座宅子名静园,静园主人每十日接待一桌亲自下厨的宴席,每桌价值白银千两,想要吃这一顿饭,须得提前三月预定,也未必会有位子。 挖坑埋了他,树上了墓碑,碑上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常远,一个是她张燕。埋葬他那日,已经入冬,江上寒烟缥缈。 张燕将人打发走之后,她拿了一坛酒过来,拍开了封坛的老泥,倒了一碗,洒在了地上。他只是她镯子里寄存的魂魄,闻不出,这酒有多香。只是记忆中,每回路过杭城,到她那里叨扰两日,她必然拿出她亲调的珍酿,亲炙的佳肴与他对酌。那酒味道确实对得起卖出去的银子。 他每每与她讲朝堂上的事情,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实在想一吐为快,等他直抒胸臆之后,她就会泼他一脑袋冷水,字字戳心地指出李相变法中的致命缺陷。然后骂他两句傻子,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别到时候连命都没了,早点退了隐居算了。 那时他常常会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每次临走的时候想要发誓永远不要再来看她,却每每总要制造机会路过,永远管不住那腿,还是来见她。然后再次被气走,如此往复。 “傻子!”果然如此,她就不会叫他名字了吗?“你知道我今生今世最最后悔的事情吗?”她在他墓碑前问他。 可惜他的回答无声无息,她倒了一碗酒,仰头一口饮尽说:“其一,未曾与你上过一次床,白白放过了你一副好身板!你特么也是个死人,咱俩关系都到什么程度了?你一男人从来就没想过捅破窗户纸?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所以说你傻,你别不承认。” 常远捏紧了双拳,对她的情分从何而起不得而知,只知那一晚,十六七岁的少女在他爱子娇妻头七之日,为他煮了一碗面,陪着他坐在风雨之中,唱了一曲从来未曾听过的古怪曲子,每一句词都如感同身受,无奈,痛楚,愤怒…… 情到深处,阴阳交融,自该水到渠成,只是他虽然一往无前,但是却深知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越是情深越怕连累,越是到后来,越是无半点逾距,只是贪恋再见的那一面,她发上新添的那一点霜雪,才知岁月如梭,又是一年。 “其之二,常远,我悔未能全程陪你走一遭,还每次都拿着自己的知识来打击你的热情。有个秘密我从未与你说起,我是孟婆忘了给那一碗汤的人。我未曾忘却前生,前世我出生在大家,祖父是军人,父亲是经济商务方面的高官,可能跟户部差不多吧!母亲是外交官,就是使臣那种。我比你更被家庭寄予厚望。我所学就是金融经济,我曾经有过一篇论文研究整个封建时代的变法,基于历史资料,从你一开始跟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它未来的路。我自以为自己有前瞻能力。可今日想来即使知道它的结局又如何?总归你我二人在一起,帮着你即便知道是这个结局,也该试一试,闯一闯,至少你我都不会那样孤单。哪怕还是这样失败,大不了与你同赴黄泉。总好过如今这般如死鱼一样活着。我在这世上活了四十多岁,能牵扯我心的只你一人,只你一人……”此刻张燕已经提起了酒坛,开始往嘴里灌酒,酒从她的嘴角流出,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今日终于知道了她的秘密,可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虚无地抱着她,任由她将烈酒灌下,只听她说:“墓碑刻上你我二人之名,我这个假寡妇,愿意嫁你这个真鳏夫,总归是你占了便宜。你断不能不从!”他多想立刻就答应她一声,他愿意。 她坐下,头靠在墓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灌酒,她那点子酒量他清清楚楚,可此刻他能奈何?眼看着她神志已经不甚清楚,嘴里反复念着一首诗句: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常远魂惊魄痛,相知未曾相伴,相思未曾相守,是她与他最大的遗憾。天色乌压压,渐渐下起了小雨,她却已然深醉在他坟前,看得到却无法出声,抱得了,却无法扶她起,眼睁睁看着雨越下越大,江南的冬雨冰冷彻骨,她冻得嘴唇发紫…… “燕娘!”常远惊跳起来,眼前模糊一片,环看四周,隐约那时行军的帐篷,背后牵扯肉痛,抹去一脸的水痕,惊魂未定,心里着急着一件事情:“燕娘再不起来,会冻死!”。 “少将军!您可算醒了!”军医罗大夫,撩开营帐走了进来,“您怎么起来了,小心背后的伤口!” 随着罗大夫的进来记忆涌入,常远发现自己在外公的军中,此刻正在漠北,之前好似他被人用刀砍到了后背。, “少将军!已经睡了三日了,可算醒了!我这就去禀报老将军!”罗大夫高兴地走出了营帐。 他回来了?回到了年轻的时节?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一年他随外祖出征漠北。这一年距离他与张燕相识三年多,也在这一次他养伤之后回去,张燕已经离开京城,再次与她相遇是在杭城,已经是八年之后,她的“三遇”初创…… 如前世一样外祖想让他留在此地养伤,他略略一推算,前生养好伤回去之后,张燕已经将面馆留了那对老夫妇。听说她不愿接受那一块匾额,一个人独自离开,无人知她去哪里。后来听她说起,这些年她走了一趟苗地与巴蜀,去找了好的原酒,只为一杯佳酿。 这一生他断不能再与她错过,他昏头昏脑与她已经错过了二十多年,如今二三十日都不想错过。紧赶慢赶才堪堪赶上那对老夫妻回忆中的放榜之日,未曾回府,直接去了她的面馆,她一个人在那里吃着清汤面,瞧见他过来,只一句话,就利落地进去为他炒浇头,一路上想了多少次该如何开口? 怎么会错过她那一句:“既然艰难,也该想想是不是别做这个行当了,找个安稳的活,以后娶妻生子。”暗暗骂自己嘴拙,为什么不接她一句:“你嫁于我,我便安稳了!”不就扯了窗户纸了吗? 她骂他傻实在太对了,他居然跟她开始探讨房子、干弟弟。直到礼部那个小官拿着劳什子的牌匾过来,才回过神来,他想快些走,找人让礼部废了这块匾。这时只听她问:“一个真鳏夫娶一个假寡妇,算不算得上是占便宜?” 这句话如雷击,撞进他心中,心中如此雀跃,她在他墓碑前怎么说的?这个便宜他是占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