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府里,媛婍的房间传来一阵呓语哭声。 “琰哥哥……琰哥哥……你不要媛婍了么……”媛婍一个激灵,被吓醒了。她睁开一双泪眼,看到的是兰心关切的神色。 媛婍拉着奶娘的手,怕的有些发抖,“奶娘,彦哥哥呢,我要找彦哥哥……他是不是不要媛婍了……” 这个傻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总担心,他会不要她。 兰心无奈又心疼。 她抚摸着媛婍额上的碎发,安慰道:“小姐是做梦了吧,是不是又梦见小时候的事了,还是想起了什么?二少爷不是刚刚才送小姐回来,然后就赶去军营了么。” “想起什么?奶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你说,会不会是军营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心里慌得厉害,我想去找彦哥哥……” “小姐是梦魇了吧,你这么晚出去,二少爷要担心,司令知道你夜访军营也要不高兴。若是真想去,明天白天寻个理由去就是,免得连累二少爷被司令训斥。”兰心柔声劝慰道。 “奶娘你说得对,我现在要是去了,爹爹定会说我胡闹,到时候还是彦哥哥替我挨训。只是我……我好怕,奶娘今晚能不能别走……我这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彦哥哥他不会出事吧。”媛婍拉着奶娘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她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 “小姐,你好好躺着,我在这,一直陪着你。你放心,二少爷跟他的副官一起走的,不会出事,小姐别自己吓自己。” 媛婍看着兰心,似乎安心了些。她嘴里小声念叨着,“彦哥哥……彦哥哥你一定不要有什么事,媛婍给你做武昌鱼,给你做牛蛙吃……奶娘,明天你就教我。” “小姐不是不愿意进厨房么,怎么想做菜给二少爷吃?”兰心表面调笑媛婍,却被这对小儿女感动得有些心酸。 “彦哥哥好像又瘦了,下次他回家的时候,我想做些他爱吃的……奶娘,门口好像有声音,你听见了么?”媛婍仅剩的一丝睡意荡然无存,她支起了半个身子,向门口张望着。 “小姐别起来,小心着凉,”兰心把被子给媛婍往上盖了盖,“这么晚了,哪里还有什么人来。就算有,不是还有刘伯他们在门头上,哪里用得着你去开门呀。你赶快躺下来……”看到媛婍这么心神不宁,兰心也不由地焦急起来。 媛婍却顾不上奶娘的劝阻,起床胡乱披了件衣裳就往门口跑。“刘伯晚上不是偷懒睡觉就是去厨房吃东西,万一是彦哥哥回来了呢,也许今天……说不定他就回来了呢。” “小姐,小姐!”兰心无奈,只好跟在身后,两人一起到了门口。 夜正深,司令府门前的街道安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林枫和几个警卫营的兵卒背着受伤的士彦,早已到了大门口,可士彦却不许他们高声扣门,说怕惊吓到熟睡的媛婍和母亲。 “可是看样子,这看门人早睡了。这样敲门,里面的人什么时候才听得到呢?你伤得这么重,要快点找大夫来看呀,拖久了衣服和血肉粘上了,可又要受二茬罪了。”林枫不敢违抗士彦的命令,只能看着他干着急。 “我没事……媛婍睡觉浅,要是被你吵醒了她这一夜都睡不好了。”士彦趴在一个士兵的背上,只是张嘴说话便觉得浑身痛楚像通电一般,传遍全身。 “开门,开门啊!”林枫只好不甘心地放低了音量,无奈地轻扣大门。 林枫怎么也无法理解,团长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怕吵醒他小妹睡觉。像她这样的大小姐平时又不怎么出门,就算少睡一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士彦心里,那宁可自己千般苦,也不肯媛婍受一丝痛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可是,爱一个人不就是该珍惜她心疼她么,哪需要那么多理由呢。 “奶娘你听,我就说有人在敲门嘛!不信你听,奶娘。”媛婍一进院子,就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比房间里可清楚多了。 这下兰心也听到了。她走近大门,提高了声音问道,“这么晚了,外面是谁呀?” “是兰姨吗?我是林枫,快开门,是团长在外面呢。”林枫松了口气,终于有人过来了。 “奶娘,真的是彦哥哥回来了,我就说是彦哥哥回来了!”媛婍欢喜地抢在兰心前面开门,可这一幕却有惊无喜,吓得她魂都要丢了。 “彦哥哥!彦哥哥你怎么了啊,你不是回营地了吗,不是去找爹了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看到士彦浑身是血,媛婍捂着嘴,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士彦晚上没吃东西,又经过了这一番折磨,此刻有些晕了。他隐约听见媛婍说话,却怎么也没力气说几句安慰的话。 “媛婍小姐,先让我们进屋吧,他伤得可不轻。” 林枫背着士彦,冲向他的房间。 “对对对,快进来,是犯了错被司令罚了么?”兰心心细,打量士彦身上伤处虽多,可都是在后背和臀腿上,不像是出了事,倒像是被司令动了家法。 “团长晚上回去晚了,谁知就这么倒霉碰上了……结果别人都没事,就团长被定了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挨了三十大棍,又被司令抽了三十下皮带……” 林枫支吾道。 “你不要死啊,不要离开媛婍……”媛婍见士彦闭上了眼睛,吓得大哭起来,都怪自己任性,彦哥哥才会回去晚了,她真是恨死自己了。“彦哥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好孩子,别怕,哥没事儿……”也许是这一番折腾牵动了士彦的伤口,也许是听见了媛婍的声音,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林枫,别胡说。媛婍别哭……哥没事……” “彦哥哥……你千万不能有事,我不许你有事……”媛婍哭得梨花带泪,士彦吃力的抬起手来,想要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小姐别哭了。二少爷年轻,恢复得快,在家休养一段时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这样二少爷还要担心你呀。”兰心耐心地安慰着媛婍,又吩咐看门的刘伯赶紧去请大夫。 一行人来到了士彦的房间。 林枫帮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士彦放在床上,生怕碰到了他的伤口。可士彦还是痛得哼出了声。 “彦哥哥……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很痛……你身上有好多血……”媛婍伏在士彦床边,一双泪眼满是心疼的看着他。 “媛婍,哥有点儿冷,你给哥盖上点被子。”士彦虽然趴在床上看不到后面,可是想想也知道必定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他怕媛婍看着心里难受,心一横,打算先遮掩过去再说。 “团长……”林枫急得上前阻。 士彦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枫叹了口气,明白了士彦的心意,退回了原地。 媛婍拿着被子的手微微发抖。 她发现士彦的臀腿后背,竟然都没一块好地方,来承载素以轻柔著称的蚕丝被。果不其然,她刚轻手轻脚地放下被子,被子一触到士彦身子的那一刻,她明显感觉他痛得打了一个激灵。 “彦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呀?媛婍给你呼呼好不好……”媛婍手足无措,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自己每磕着碰着了,士彦都会蹲下身来给她呼呼,自己就真的不觉得那么疼了。说不定彦哥哥也能好些呢!媛婍跪在他床边,轻轻往他背后的伤口吹气。 “是有点儿疼……不过还好……有媛婍……就好多了……”媛婍的气息围绕着士彦,让他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喁喁私语的少年情浓时光。伤口火烧火燎疼得厉害,士彦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了,抓着媛婍的手不愿意松开。 “彦哥哥,你忍一忍,大夫马上就来了,你吃了药就会好的。”媛婍安慰着士彦。 “媛婍起来,别跪在地上,凉,小心膝盖疼……来,坐在哥床边上。”士彦努力想往里面挪一挪,让媛婍坐得舒服些。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总是惦记着我……”媛婍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你别说话了,闭上眼睛歇一会吧。” “好……”士彦久未进食,又被折腾了这么一番,眼皮真的有些沉了。“媛婍……给哥拿点水来。” 士彦长期不在家,茶壶里也都是空的,媛婍便出去给他找水。 “团长,媛婍小姐出去了,你别硬撑着了……还是赶紧脱了上衣,等下大夫好……”林枫凑上前来,看士彦背上有些地方已结了血痂,和身上的衬衣粘连到一起了。处理伤口时,只怕还要出血。 士彦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痛苦,大口喘着粗气,“身上像火烧着一样,真是要撑不住了……兰姨,一会儿大夫来了,求你一定把媛婍带走,我怕吓着她……” “知道了二少爷,”兰心看着士彦的样子也觉得心疼,“你这是犯了哪门子的罪,被打得……这身上,哪还有一块好地方……只是回去晚了,不该这样吧……你看你……”兰心拿出手绢擦着士彦额头上大颗的汗。 “是我犯了错,爹才教训我的……没那么严重,你们都别担心了。”士彦有气无力地应着。 他又痛又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爹怎么这么狠心,犯了什么错也不能这么打你啊!他整天都不回家,还想让你和他一样,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你的,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恨死爹了……”媛婍刚好回来,听见了士彦的话,也替他抱不平。 “媛婍!不许这么说话,确实是哥做错事了。爹都是为了我好,你可不许闹……”士彦想起身喝水,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直皱眉。 “是我说错话了,彦哥哥你别动!”媛婍拍打着自己的小嘴,凑到士彦跟前。 兰心这才注意到,媛婍手里一只茶杯,一把小勺,那么自然而然地跪在了士彦床边,正一点点的把水送到他嘴边。平日里像个孩子一样的媛婍,竟然这般会照顾人。 伴寝六年,跪侍六年,方可以六冲解命危。 那六年里,她就这样日日跪在榻畔,喂他服汤送药。她那个年纪,跪在他床边还有些不够高,要挺直了腰板,才勉强把勺子送到他嘴边。那么小的孩子,从来没有怨言,只是心心念念的盼着他快点好起来。她的祈愿,每一个都成了真,只有她自己…… 眼前,媛婍还能微微伏下身子,那么近的看着士彦,比那时候已经好多了呢。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士彦回来了么,士彦,你回来……”兰灵儿的声音打断了兰心的思绪。看到士彦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本想唠叨士彦的话,也都被吓了回去。 “娘,你怎么也过来了……都是我不好,扰得大家都睡不得了。”士彦正张开了嘴在喝媛婍递过来的一勺水,见她来了有些窘迫。他想爬起身,可挣扎了半天,只能徒劳地放弃了。 “你别起来,别起来……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伤成这样了娘怎么能不来看看。晚上都没吃东西,我先去给你熬些汤水,别饿坏了身子。”兰灵儿看他面色惨白,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忍看下去了,急忙出去吩咐厨房做饭。 “彦哥哥,你多喝点水,我给你加了好些蜂蜜呢,甜吗?”媛婍仍然跪在床边,满怀期待的看着士彦。 “甜,媛婍对哥真好。”士彦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又喝了几口媛婍喂给他的蜂蜜水。 这丝丝甜味,也顺着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门又被推开了,刘伯满头大汗地引着大夫进来。 兰心看到了药箱,想起了士彦的嘱咐。她想牵媛婍起来,温言道,“小姐,大夫来给二少爷看病了,咱们先出去吧。” “我不走,我要在这陪着彦哥哥……”媛婍拉着士彦的手,不肯起身。 “媛婍乖,你先回去,明天白天再来看哥。”士彦附和道。 “可我想在这陪你……”媛婍坚持着。 “小姐还是回避吧,少爷的伤口,老夫得剪去身上粘着的衣服,才能清洗干净,如果有女眷的话,这,实在是不方便啊。”大夫一看士彦竟然还捂着被子,就明白是怕这小姑娘看见,于是下了逐客令,好尽快帮他处理伤口。 媛婍听了大夫的话有些难为情,这才万分不舍地跟着兰心走了出去。 不等大夫吩咐,林枫一个箭步上前,帮士彦除去了被子。当一大片伤痕纵横交错的呈现在眼前时,饶是经验老到的大夫,也被吓了一大跳。 万幸还没有伤口发炎,丫鬟此时也已经把热水送到了门口,大夫赶紧打开药箱,小心地用剪子剪开了衣服。 刚刚结痂的新鲜伤口,重新渗出了血丝。大夫拿着沾过酒精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擦遍了士彦全身的伤口。一盆清水,很快就被染成了血色。纵使动作熟练,也仍然扯动了伤口。 在这期间,士彦承受的疼痛,也一点儿不亚于再受一次军法。他怕媛婍听见又要伤心难过,死死地咬着嘴里的毛巾,哼都没哼一声。 大夫也不由称赞道,“少爷不愧是司令的儿子,真是硬气。这皮开肉绽虽不是什么致命伤,受的人却最是遭罪,少爷竟能一声不吭的忍下来,实在是让老夫佩服。” 林枫知道士彦心意,把那盆血水端出门去偷偷倒了。回来的时候,大夫已经替士彦包扎妥当,正在收拾药箱。 他不放心地跟林枫嘱咐道,“一会儿止痛药熬好了就给他服下,晚上好好睡一觉,三日之内不准下地走动。这样好好将养的话,不出一个月应该能好了。” 临出门,大夫又三令五申,告诉他们切不可盖被捂着,尤其头天夜里要让伤口吹吹风,早点儿结了痂才好的快些。 林枫谢过大夫,就送他到出门了。 回来时,正碰见兰心端了清茶和鲜果进来。 兰心倒了杯清茶,送到士彦嘴边,“二少爷好些了么,喝些淡茶水吧。亏得你这么多年了,还不肯告诉小姐,其实啊,你根本不爱吃那些甜腻的糖果点心,你……” “兰姨说得什么呀,媛婍喜欢的,我就喜欢。她高兴,我就高兴了。媛婍从小就舍得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我,我很珍惜。若是说开了,怕她会失落。我喜欢的,挺好喝的……”被戳破了心事,士彦掩饰似的转移了话题,“媛婍她去哪了,睡了么?” “哪儿睡得着呀,在厨房给你熬药呢,你们两个,真是……” 士彦更觉不好意思了,“我这样……是不想让她过来,兰姨费心了。” “你们俩从小感情就好,刚才我们起身到门口,其实是小姐非说有人敲门,还说是你回来了。没想到你们二人心有灵犀,竟至如此之深。”兰心想起媛婍今晚不安的预感,打算试探士彦一番,“二少爷对小姐,想必也有同样的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