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世 (中) 自那日起,云游外出诊病,文兰长住风息崖,每日洒扫做饭,甚至去后山挖些野菜,与野味一同烹煮。 至于这野味,自然是猰貐隔三差五送来的。 这一日,天色未亮,仅东方露出些许霞光,风息崖上的小院落仍旧笼罩在树影里。山间的黎明寂静到连鸟啼也没有,唯有山风吹拂过树林,发出瑟瑟声响。 银毫巨兽穿过山林,敏捷地攀着岩壁,飞蹿到土坯院墙边。猰貐似在犹豫不决,围着院子左三圈右三圈地绕着走。这院墙低矮到不消得他飞身一跃,但偏偏就似跨不过的鸿沟。 巨兽索性趴坐在地上,凝望着文兰紧闭的门扉,金瞳里似有千言万语。自分别以后,猰貐的心中便似空了一块,总有所牵念。 沉寂千年的心神前所未有地纷乱起来,在这世上,从没有人教过他何为情感。 红日冲破云层,踏着万里红霞渐趋升起,将天际染作胭脂色。 文兰推开门扉,第一眼所见的,并不是风息崖壮观的日出,而是沐着朝阳与红霞的猰貐。朝阳为他的背毛镀上金粉,霞光之下,分外灿烂。 猰貐见文兰出来了,忙不迭幻化作男子形貌,竟有些傻乎乎地挥手说道:“早啊!” 文兰见他这样,不由莞尔一笑,取来一个包裹,送到男子跟前。猰貐抽开绳结,只见布包之内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衫,顿时惊喜:“给我的?” 文兰点头,眸光里都是斑斓虹彩:“就是不知合不合身。” 说话间,她再度打量猰貐身上紧巴巴的衣衫,以及大敞四开的胸襟,掩唇轻笑,调皮又娇俏。 猰貐好似得了宝贝,心中说不出的惊喜,急不可耐地就要换上,文兰赶忙阻止:“去云先生房中试,这时辰想必他也醒了。” “对对对。”男子拿着衣服边走边嘀咕着,“那大夫说过,不能在女孩子面前换衣服。” 不过灵兽要衣服有什么用?猰貐懒得细想这个问题,因为只要是文兰送的,他都喜欢。 看来,他喜欢这份礼物。文兰回眸望着颀秀的男子,笑颜灿烂如春华。 再说云游本还在房中收拾药箱,谁知门扉骤被人重重打开,那气势仿佛是为挑衅而来。他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猰貐,仍旧套着极不合身的衣服,平白折损了俊秀与气度。 云游见他一进门便宽衣解带,不免瞠目结舌:“你——” “我来换衣服。”猰貐也不见外,扯了衣带便开始换衣服。 云游瞪了他半晌,却是毫无作用,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为他关紧门扉:“我说文兰妹子怎会要布料,原是为你做衣衫。” 猰貐也不理他,兀自在与扰人的衣带作斗争,还暗自腹诽着,凡人穿戴真正是繁琐。若非衣服是文兰所赠,他可没有半分耐心。 云游暗自挑眉,故意不去教他,只等文兰瞧见后,亲自为这灵兽理衣服。 猰貐风风火火走出门去,衣带只草草地系着,仍旧半敞着胸膛,配着一本正经等待夸奖的神情,好教人移不开眼。 文兰见得,本已快笑出声来,又顾忌猰貐好面子,只得抬手掩唇,拿笑眼凝望他。 猰貐这厢还不知又穿错了,一本正经地走到文兰跟前,将身上新衣好一番夸:“比之前的宽松许多,果然合身。” 听得此言,文兰再忍不住,蓦地笑出声来。 难道又穿错了?猰貐不由打量自己,神色里有些许懊恼和无辜。 本该是气度不凡的俊秀男子,却偏偏胡乱穿衣,还满脸无辜的模样。文兰欢喜地笑着,抬手为他整理衣襟。 对她而言,猰貐身形太过高大修长了些,不得不稍稍踮起脚来,才能触及敞开的衣襟。 晨风徘徊在山间,拂过少女及腰的长发,偶然钩缠起一缕来,掠过猰貐的脖颈。猰貐脖颈微痒,心中也似被抓挠,喉结忽然轻颤。 而文兰什么都不曾意识到,仍旧踮着脚为他整理衣衫。朝阳的光华映在她的眼中,光彩斑斓,如熠熠星河。 不知为何,猰貐心弦再度被扣住,几乎以为自己沉浸在这片星河里。在他想明白这莫名而来的情愫之前,已先一步垂头,轻吻少女眉心。 这是一种发自本能地柔情,缱绻如丝缕不绝。 文兰懵了许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连双手攥皱了那人的新衣裳也未曾察觉。绯红之色迅速染遍眼角眉梢,好似打翻了一整盒胭脂。 她几乎听到心脏轰鸣的声响,炙热的情感在心膛叫嚣着,化作紧张而羞怯的薄汗,沁出肌理。文兰终归窥到自己内心的深处,暗自想着,她喜欢眼前的男子。 如此一想,少女更加羞怯起来,心中好比小鹿乱撞,连耳垂也变得滚烫。 文兰不禁垂下头脸,想要掩住相思与羞怯。她心中慌乱,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女儿家得矜持些。 猰貐行事多是遵照本能,也不懂女孩的羞赧,双手托起她如染胭脂的脸蛋来,惊奇而关切地问:“怎么这般烫,难道又发热了?” 文兰竭力隐藏的心思就这般被戳破了,不免有些小脾气,忙不迭退离半步,秀眉轻蹙,低声嗔道:“笨。” “哎?”猰貐看着玲珑少女快步离去,一脸无辜地愣在原地。 这是生气了?还是欢喜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猰貐凝望着文兰,看见她素白的衣裙在山风间纷飞,如蝴蝶蹁跹起舞。沉寂千年的心河都泛起涟漪,猰貐暗自想着,她真好看。 云游走到院中时,恰逢此情此景,险些与慌不择路的文兰撞了个满怀。粉腮杏眼的少女宛如慌张的小鹿,乍然碰到云游,顿时吃了一惊,面色更红,好似在竭力掩饰什么,蓦然扭过头走回房去。 云游顿时便明白了三五分,口中嘀咕:“此地无银三百两。” 至此以后,猰貐与文兰之间变得十分微妙,云游看破不说破,留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任这对小情人别扭去。再者,每逢猰貐来找文兰,家中总有吃不完的野味,省了许多饭钱,他又何乐而不为? 转眼之间,春去夏来,时间便这般恬淡而悠然地逝去,就像指间散落的砂砾那般不经意。 猰貐为躲避凡人,时常深夜过来,清晨离去。这一晚,明月高悬于九霄,猰貐再度走进土坯院墙之内,扣响文兰门扉。 文兰并未入睡,听闻轻扣门扉之声,不由眉开眼笑,忙不迭推门而出:“你来了。” 她看见猰貐正沐着月光,银霜流连在他的面庞,散开熠熠光芒,更衬得其人如玉。 这俊美的男子亦是热切地笑着,眸光落在文兰身上,总觉得她画中人似的教自己看不够:“我想带你去别处走走。” 文兰欣然同意,当即要走,却反被猰貐拦住。他颇有些狡黠地勾唇轻笑,下一瞬,骤化作银毫巨兽,对月长啸。 微醺的暖风拂过山崖,勾缠起灵兽通身银豪。威风凛凛的猰貐回眸望向少女,示意她坐在背上。 文兰看着小山似的灵兽,再不会惧怕,亲昵地走上前去,轻抚摸他的脖颈。猰貐舒服地眯起眼来,鼻息里轻哼着,想来十分惬意。 瘦条条如杨柳的文兰坐到猰貐背上,抱紧了他的脖颈,秀眉微蹙,羞赧问道:“重不重?” 此刻的猰貐若是人形,定要笑出声来——若是连你也驮不动,岂不是折损了千年灵兽的颜面? 猰貐飞身而起,背着少女直蹿向山林深处。他们闪电似的急速落下山崖,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文兰不由将脸埋入灵兽的脖颈间,面颊贴着暖绒绒的皮毛,那份惊惧倏然淡去。 和他在一起,真教人安心。自洞窟初识,就好似有如在冥冥之中告诉文兰,猰貐不会伤害她,在摄人的外表下,他甚至有一颗比凡人更纯粹的心。 密林掩映的深谷中,有萤火闪动,如星河落入人间。 静谧的夜里徜徉着微醺暖风,文兰不禁伸出手,任由萤火虫落在指尖。巨兽放缓了脚步,带着她穿梭在密林,游览这梦幻秘境。 偶有一只萤火虫落在猰貐黑亮的鼻尖,一双凛冽无比的金瞳几乎化作对眼,不可置信地瞪着飞虫。下一瞬,一个喷嚏惊天动地,猰貐连连甩头。 文兰“噗”地笑出声来,双眼弯弯似月牙,自巨兽背上跳下来,为他驱散萦绕身前的萤火虫,打趣道:“想不到威风如你也有克星。” 巨兽化作修长人形,仍旧捂着鼻尖,只觉得在文兰面前丢了脸,懊恼不已。如若他知晓,文兰喜欢这样时而凌厉威武,时而略显憨傻的自己,大抵会无比欢欣。 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真真切切的猰貐,比书中神话更真实,又与市侩凡人截然不同。每每见得此情此景,文兰就会觉得,他们之间并非遥不可及。 “我带你去一个更美的地方。”说话间,猰貐牵起少女的手,那么自然,仿佛已是平素的习惯。 文兰惊诧地望向他,眸光如水,掌心沁出些许汗来。心弦又在发颤,似无形的手在勾弹。文兰垂眸望向他们交握的手,心中甜丝丝如尝蜜糖,连唇角也不禁勾起。 猰貐见她愣住,俯身捏了捏白瓷似的脸,笑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少女情怀总免不去羞怯,文兰略垂了眸,支支吾吾道,“我在想,你是如何找到这样好的去处。” 猰貐只装作偶然间寻到的,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闲逛时找着的。” 猰貐并不曾告诉文兰,自分别以后,每每想起她,沉寂千年的心就莫名纷乱。 他试着不来见她,谁料脚下却兜兜转转,怎样都能绕到风息崖下。这般徘徊久了,便将山谷也逛了个遍。 最后,他还是选择去见文兰,遵照心底最热切的本能与渴望。如若猰貐念过一些诗书,他便会知晓,这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溪水潺潺,沿着竹林流入山涧,紫藤花盛开如云的树下,文兰惬意地抱膝坐着,合眼轻嗅风中徘徊不散的香气。 猰貐凝望着少女如满月皎洁的面容,再度情动,折下一朵淡紫的花来,别在她乌黑的鬓发间。 文兰蓦然睁开双眼,眸光熠熠如星河。她看见,自己的身影落在猰貐的金瞳间,如烙进了他的心魂。 世间最美妙之事,莫过于心心相印——正如此刻的他们。 “你知晓紫藤花含着怎样的深意吗?”文兰眸光似水地注视着猰貐,面颊微红,如染胭脂。 “不知。”猰貐,坐在文兰身侧,好奇地眨了眨眼,“你说给我听。” 文兰经不住他灼灼似火的眸光,倏然垂下眼帘,睫羽如蝶翅微颤:“爱与思。”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思?”猰貐本不懂世人的情愫,却在听得此话之后猝然一怔,求证一般急切地追问着文兰。 “爱是心心相印,思是不舍与牵念。”文兰鼓足勇气,将心意隐晦地说出口来。 猰貐只是不懂情愫为何,却不痴傻,听得此言,便如梦初醒——原来,他的焦躁与不得安寝,皆是因为爱与思。 万千情愫千回百转,如纷乱红线缠在舌尖,他已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辞,才能表达心中的情思。 最终,猰貐一字未言,只遵照本能俯身亲吻文兰。这一回,他们唇齿相依。 他们皆是平时第一回情动,都笨拙地触碰着彼此的唇瓣,许久以后才试探着缠绕起舌尖。 直到气喘吁吁,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相互凝望着,下一瞬,骤然齐齐笑出来。 猰貐捧住少女白瓷似的脸,拇指摩挲她已然嫣红的唇瓣,说不尽的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