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秀女进殿。”太监高尖的声音在宫外响起。 卫莹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行动,她脑中一片空茫,看着面前少女宫裙的艳阳下泛起艳丽的弧度,便紧跟随着面前少女的脚步进入坤和殿,指尖却紧扣入肉中,仿佛要将自己从这场荒唐得如同一场大戏的梦中唤醒出来。 这样她醒来时,是不是就能看见含笑的娘亲在床边唤着她,给她拿来哥哥在边塞小城处为她捎带来的有趣饰品,而那人刚刚来到府中,正在如同普通男子一般地急切等待她的到来? 而这样的美梦,终有一天在她在荒冷的宫殿中醒来时,是不是不可能再出现了? 近乎只有深切到肌肤的痛苦,才能每时每刻地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噩梦,而是她余生便要开始和持续的真实。 付峻,她好害怕啊! 他战死在沙场的的这一刻,可有片刻后悔和设想到她今日的场景? 他怎么还不起来,想当年一样握住她的肩,再和她说一句别怕了呢? 将要涌出的眼泪缓慢地忍回,少女放空着思绪,竭力不再想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脚下可以倒映出人影的砖块,竭力把自己想象成这个宫殿中和所有物什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和思绪的东西。 再抬头时,她的面上已经是如同旁人一般的平静拘谨神色。 然而美人不笑时是美的,笑时也是美的,几乎整个殿中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视线在她面前扫过之人,都不能抑制地把心神停留在她身上。 殿中争艳的群花,便如同泥人捏造的一般到了真真切切存在的鲜花旁边时,方才显出她们本身被忽略的平庸和缺憾,而离少女最近的那几人,明明也是花季,甚至更为年轻的少女,然而颜色便像是抖落了三分,更加难让人着眼在她们身上。 元太后的目中满是哀色,她如何不懂自家少女此时的痛苦。 在她和卫母特意保护,没有让莹儿经历过淤泥污染的情形下,莹儿愿意为着自己的兄长,担起自己的责任,最后委曲求全嫁给一个完全不爱,甚至是迫于压迫的男人,而这人还是拥有三宫六院,生来便注定不会长情的皇帝。 这幅经历,就如同是她的翻版,然而她还是幸运的,因为她所嫁时还没有心爱之人,也确确实实和先帝有过一段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日子。 然而哪怕在这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当她一人守着偌大的宫殿,无一人可倾诉,人人都要防备时,心中对外界的痴想和今后便要在宫中度过的痛苦仍不时缠绕上心头,宛如淬毒之药般让人夜夜不能安眠。 她嫁的是一个她爱的九五至尊,都尚且如此不愿,卫莹嫁的还是一个百般逼迫,甚至日后连一段怜惜的岁月都不能多给她的君王,光是想到这一点,仿佛阶下的那人站的不是卫莹,而是过往岁月的她一般。 这岁月的命轮周而复始地碾压下来,却是仍要她唯一的亲人再重复她的命运。 元太后微微闭眸,掩上目中那无人能得见的悲哀之色。 那一刻,她甚至对那高位上的君王生出了一丝怨恨,也对她没有活下的女儿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叹和释然。 生在这皇宫之中,也许活不下来,也是命运的一种格外恩赐,让她的女儿能早早投胎到那富贵之家,去做一世富贵闲人。 而不是如同此时阶下的少女一般,还要带上全身的枷锁,投入这个吃人不见骨头的皇宫之中。 她护不住台阶下的这一个,而她的女儿即使真的在身边长成,她便就真的能护住她身边的这一个吗? …… 然而位上的那位九五至尊,却不像她们二人想的一样全然为美色所迷。 他黑青的眼下仿佛遮盖着什么,努力掩藏着自己的惊悸之情地端坐在那无人敢望的高位上,台阶下那位无人不瞩目的美人,对他而言宛如藏着毒刺的艳花一般,给他难以想象的惊惧之感,让他一次次想起噩梦中那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被人挥刀分尸的感觉。 太监在一旁唱着每一位上前的女子性命和家世,在听到太监“卫国公府嫡女,卫莹”的高昂尖锐唱词时,愣着神的他宛如又一次被拖入了那梦靥一般,元安帝不能抑制地打着颤,面前又出现了男子青紫着面孔,青白可怖的面孔将他死死地掐入窒息之中的可怖样子。 元安帝没有说话,在卫莹面前的数位女子,都是由他旁边端坐的皇后和太后一语敲定了下来。 毕竟谁都知道陛下最近心烦意燥得很,如今使了这般多的手段,又是让选秀硬生生提前一个月,又是扣留着卫家的亲眷在狱,既不说放又不赦免的要挟之举,硬生生让卫国公生了一个美若天仙,要将陛下魂都勾走的女儿这一个谣言在朝野之间传了个响亮。 如今这朝野中又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元安帝这番急迫的吃相到底所为何人。 甚至在朝野没有刻意禁止的情况下,民间已经隐隐有这般的流言传出。 如今这坤和宫里的所有人,更是无人不知这一番硬生生提前了一个月的选秀正主到底是哪位了,而按元安帝这番急不可耐的气势和动作,谁又不知在那位前的所有人都是陪衬着那位进来的物品? 而皇后向来以大度的毫不在意的面容示人,在美色之上,她向来是不会对元安帝分润后宫有任何一份意见的,毕竟陛下纵使沉溺美色,也向来清醒,从不会让人真正威胁到她的后位。 然而元安帝这回对这阶下的美人使的这阵仗,别说是宫外了,便连与外界隔绝的后宫之中都不免起了骚动。 皇后的心紧提着,目光紧紧锁在那动作的美人身上,一边不甘着想要找出少女身上哪怕一处缺憾好宽慰自己,一边极端失控地近乎将养尊处优的指尖扣入了肉中。 因为——没有。 连一处,哪怕是刻意宽慰自己的少女缺憾之处她都难以找出。 这世上,仿佛就生来就有人是被老天爷精心雕琢,没有留下一份瑕疵,然后细心送入这世间的人,每个人见了,都得对自己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仿佛连落入那人眼中,都会污了那人的眼,都是天大的罪过一般。 明明自己端坐着,皇后却觉得自己如同在望着一尊庙宇中高高在上的神龛一般,有种局促难安的感觉生出。 那一刻,妒嫉没有如同她没有见到少女容颜,日夜猜测时一般地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皇后心中甚至只有一份久难得到的平静。 因为寻常美色自然会让她妒嫉,然而当这美色宛如就不是人间所能孕育时,她会嫉妒牡丹的颜色,却不会嫉妒那高高在上,终生难以企及的艳阳。 在看到这份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拥有的美时,她心中是难能的终于停止下来的平静的。 甚至难能地放纵着自己欣赏着这份纯粹的,也许终生都不会再见到的纯美之中。 少女鸦青色的秀发上仿佛笼罩着被煦阳依恋的柔和光泽,温丽的日光与她的肌肤甚至比不出哪个是更动人的颜色,她不用说话,也不用抬眼,便让场中的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心中到底是何种龌龊和不堪的心思,也了然了他所有的急切和心急。 毕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留住一份不属于人间的美色,作为帝王,在这仿佛亘古长存又仿佛刹那即逝的美面前,再如何慌乱着急,都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 她是注定要死的。 在心中已经确定了少女的结局之后,仿佛心中陡然落下了一块大石,皇后却是陡然松了一口气,便连扣入肉中的指尖都不由放松下来。 而望着她身旁毫无察觉的端坐在高位之上,应该是被天下万民称颂的九五至尊的那位男人时,皇后甚至不由生出些轻蔑和暗恨来。 若她是掌握天下生杀之权的男人,她定然不会让阶下的那人进宫。 因为哪怕他是执掌万民生死的皇帝,他也是护不住阶下那人的。 因为没有人,在这般美色面前还有保持冷静的能力。 皇帝不能,后宫中的她们,自然也不能。 所以这份颜色,注定只能凋谢在后宫中,成为不知谁脚底的淤泥。 仿佛望着别的院子里伸出头的一朵凋零的花儿,又仿佛小时候看着别人怀中紧紧抱着的一朵将死的小狗,皇后清浅却是真心地笑了。 便连她也忘了,这是她隔了多久毫无芥蒂地对一位女子露出这般真心的笑容了。 殿中,只有元安帝颤颤着望着阶下的那人,宛如看着一只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