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自竹条编成的船篷缝里灌入,瞬间将他们二人包围。身体被窄小的船舱所限,伸展不开手脚;四面八方的水挤压过来,拼命往七窍里钻,唐梨努力地睁眼,只觉双目酸疼,耳道里也鼓涨得难受。 幽暗的湖底不透光,朦胧中,她看见陶书天抽出一把什么武器,奋力撞击篷顶,却听“当当”数下脆响,仿佛组成船篷的不是竹片和油布,而是铜墙铁壁。 唐梨屏住气,唤出白玉柄,匆忙中也不管是哪一端,抡起来砸向船篷,发出同样的金属敲打声,手上的感觉像是磕到了一块铁板,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使出的是秋水剑,透明无暇的剑身在水中隐匿无形,只有横扫时突荡的小股水流还能证明它的存在。 她把白玉柄掉了个个儿,这一次,红色的光带不再像一条柔韧灵巧的红绸,而是大片的火焰喷薄而出,去势甚猛,威力极大,船篷阻其不得,立即破开了一个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唐梨跟在陶书天后面钻出了船舱,反手一甩,恢复长鞭形态的落霞鞭绕船身十数圈,骤然收紧,小船即刻粉碎为数百块木头、竹条的残骸。 唐梨往上下看去,发现他们竟然快沉到水底,离水面不知相距几何,只见天光渺远,到达水下的微弱光线被他们拨水的动作搅乱,折射出扭曲的影子,光怪陆离。多亏他们不是普通人,不然哪能在水下坚持到现在? 唐梨使劲蹬水,手臂划动,飞快地上浮。 眼见前方越来越亮,水面近在咫尺,唐梨突然听到一粗哑一尖利两种声音大喊着: “上来了!” “怎么回事!” 唐梨直觉不好,但上浮的速度太快,她刚弯下腰,想一猛子扎回水的深处,就听那粗哑的声音道:“抓住他们!” 一片阴影当头压下,浪波翻涌,唐梨失了准心,仰面倒下。当然,在水中不可能真的摔倒,她在激荡的水流中上浮尺许,两肩忽地剧痛,大概是被某种尖锐之物扎了个对穿。 几乎同时,她的脚踝被陶书天捉住,唐梨暗暗叫苦,一上一下两道相反的力相互抗拒,狠狠地撕扯着她肩上的伤,她甚至听见了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 上头那道力终究占了上风,她距水面越来越近,最后“哗啦”一下,整个人被提到了半空。 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羽翼击空之声,她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两条覆盖灰褐短羽的鸟腿,洁白的鸟腹,还有展开时宽数丈的翅膀。 被这牲畜挟持已经够糟糕了,雪上加霜的是她下头还吊了个人。唐梨忍痛扬起白玉柄,正欲动手,就见另一只形貌相似而体型较小的鸟俯冲疾下。 她大喝一声:“师兄放手!” 陶书天依言照做,拔出一把漆黑无光泽的剑,脚尖凌空一点,滑开几丈,与另一只灰鸟缠斗起来。 而唐梨这边,落霞鞭伸长几十倍,粗细是平时的十分之一,如一捆细长、半透明的红色绳索,沿灰鸟的两足往上攀援,缠绕了它的全身,密密麻麻,宛如一张渔网。 而灰鸟不曾觉察,只一味拎着她朝远处飞。 唐梨念动口诀,雪白的小手握着白玉柄向下扯动,红绳一齐没入灰鸟体内。 灰鸟的身躯停滞了一瞬,趁此机会,唐梨调转白玉柄的方向,秋水利剑出鞘,平擦过她的头顶,割下几缕青丝,悠悠洒落。 一起割下的还有两只鸟腿,锋利如刀的利爪仍深深地嵌在她的肩上。 秋水剑脱手,掠至她脚下,她来不及站稳,已被送出十丈之外。 唐梨回头,见那只灰鸟所在之处,犹剩一团殷红血雾,正在缓缓膨胀,边缘模糊,颜色淡开。 而正下方的水上,凌乱散落着大大小小沾着毛的肉块,血色被稀释,不算显眼。 颇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唐梨深吸一口气再尽力呼出,又望向陶书天,只见他在空中如履平地,同有三个成人高、丹顶白喙的灰鸟斗得难解难分。 ——不应该的,若是昨晚之前的他,对付这种牲畜哪里在话下?细看之下,他的一招一式,都在硬碰硬,使不出半点灵力来! 唐梨急飞过去,勉力抬起手,遥遥一指,脚下秋水剑的剑尖断开巴掌长的一截,仿佛长弓射出的流矢,径直投入战场。 片刻后,“噗”的一声,灰鸟的咽喉被贯穿,而剑尖从鸟的颈后穿出,已染上赤色,像一片凋零的花瓣。完成任务后,剑尖灵力溃散,化成一滩水,滴滴滚落在垂死挣扎的灰鸟背后。 陶书天一扬手砍下鸟头,收起剑,匆匆赶到唐梨身前。她正侧头看扎在肩头的鸟爪,尝试着去抓它,然而胳膊一动,就好似有千万把刀在伤口刺、砍、刮、磨。 虽然全身湿淋淋的,她依然感觉到豆大的冷汗自额头、背脊滑落。她苦笑道:“师兄,你真好心办坏事了。” 才说完,看陶书天垂眼观察她的伤,双唇紧抿,一脸自责,她又赶紧道:“那个,我没怪你啦,还要多谢你引开了另一只呢。” 陶书天伸手,想替她拔出鸟爪,唐梨却摇头:“这种伤口要慎重处理,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 还好他们乘坐渔船的时间不长,便原路返回那个小岛。 陶书天点了她肩周的几个穴位,使局部痒痒麻麻的,缓解了拔出鸟爪时的那一下剧痛。 乾坤囊表面湿透了,但里面的东西安然无恙。唐梨找出几根白布条,不等她开口,陶书天就接了过去,拿起一条布蒙住了眼睛,两端在脑后系紧,不自在地咳了声,道:“把……衣服解开。” 尽管抬一下手都困难,可这种事没法让人代劳。唐梨动作僵硬地解开衣带,扒开领口,露出雪白莹润、还泛着水光的肩。 陶书天的手法很轻柔,一点也没弄疼她。但是他微微粗糙的手指有时不可避免地接触她的肌肤,一种奇怪的战栗感便从那处辐射到她的指尖、心口乃至头皮。 陶书天见她身子轻颤,以为她疼得厉害,竟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伤口边吹了吹。 伤处本就因疼痛而比别处敏感了数倍,被温热的气息拂过,唐梨上身不受控地痉挛了一下,猛地咬紧下唇。 她呼吸渐急,迷迷糊糊地想,这可真要命了。 好不容易包扎好了,不知是煎熬还是享受多一些,唐梨长舒一口气,理好衣衫。陶书天摘下缚眼的白布,从怀里摸出那支被浸泡得湿透的竹箫,甩干箫管里的水,吹奏了一段有点喑哑变调的小曲。 曲终,他对唐梨道:“昨天隐芦和啸风也在阵法之中,如果它们也到了此地,听到我召唤就会赶来。” 唐梨点点头,想起那两只怪鸟,感慨道:“没想到他们是妖。先前问我们有没有吃东西,想来是怕腹中积食影响了口感。” 陶书天却蹙眉摇头道:“你感觉到了他们的妖气吗?” “这……”唐梨回忆一下,肯定地答道:“没有,一丁点都没有。我正疑惑呢,如果强大到能在我们面前隐藏气息,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被我杀死。难道他们有伪装的法宝?” 陶书天笑笑:“你看他们像有法宝在身吗?或许不需要往复杂了想。我们看他们不是妖,总不可能两人都看错。” “可那两只鸟……” 陶书天问她:“你说,妖是什么?” “草木鸟兽得天地之气而开灵智,修得人貌,可以像人一样修行。” “妖气呢?” “毕竟似人而非人,气息总归与人不同。” “也就是说,妖本非人,一副人的皮囊是后天修得的,才有所谓‘妖气’。但若是一出生就拥有人形呢?” 唐梨讶然道:“不可能吧?我从千卷里读到过,妖的繁衍,或者怀胎生下鸟兽之形的后代,或者在神识里孕育一颗灵种,成熟后再播种于大地。照你的想法,既生而为人,同时又有鸟兽之躯,那他们算人,还是妖?” 陶书天答:“为什么不能是……非人非妖呢?我现在觉得,这儿的确是神宗的‘仙境’。” 唐梨白他一眼:“师兄还有精神开玩笑?你不是不信世上有神吗?”何况那两衣着朴素的渔人,或者说大怪鸟,怎会是神仙? “我并非说他们是神。你还记得两人唱的渔歌吗?‘吾家大泽白鹭洲’。而四国之内这等规模的大泽屈指可数,我用罗盘测过,方位都不符合。” 唐梨面色微变。 陶书天再道:“你熟读梁国的神女千卷,应知开蒙篇第五卷上所述,初天地混沌如鸡子,远古尊神生其间,头顶天,足踏地,天地乃分。又上分九重天,下分八十一地狱,中分三千世界。其后三千世界间战火不断,互相吞并,然而世界扩张,天地的灵力却不堪其负,致其崩溃、陨落,幸存者不过千之一二。” 唐梨当然知道,只是幼时读开蒙卷,至多把它当成有趣的故事看看。 “人或妖,都是我们下的定义,然而若有另外的世界存在,谁知那里的生灵长什么模样?” “我有个大胆的猜想——神宗的祭坛,说是沟通人神,其实是不同世界间传递消息的桥,甚至是往来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