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气,死冷死冷,风吹在脸上刀子刮似的,说不好马上就要下雨。按照往年的常例,摄政王府应该要筹办年节的事情了。但是这一年因着王爷的病情,府里并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从大总管到小跟班,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惶惑不安。 邢朱端着一盅汤药,脚步轻快地跨进继德堂,王爷有救了,这实在令人欢喜,虽然解毒方式同她的预想的有些不同,但是结果终究是好的,毕竟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上他,心心念念想要嫁给他,他的病不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需得立刻找个机会跟他提一提,至于解毒的办法……他病成这样,她也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事,想到此处邢朱白皙的面庞和耳根子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紧张地咽下口水,把托盘搁在桌子上,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请王爷服用。 姜绪抬眸就见到眼前女子含羞带怯的模样,脸上红扑扑的吗,唇若涂脂,她可能还不知道多么的……扰人心绪。姜绪扣下手中的折子,碰也不碰那只药碗,登时就转过脸,不再看她。 风将红纱灯笼吹得乱转,发出凄恻的声音。 邢朱瞥见他手边的果盘中亮晶晶圆滚滚的葡萄和白白的甜瓜,犹犹豫豫地劝道:“王爷,大寒之物您还是少用为宜,天气寒凉,有伤脾胃,这些东西也不利于药性的发挥。再则您现在正在病中……” 还不待邢朱说完就被姜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放肆!” 邢朱有些吓到似的愣愣地抬眼,轻声嗫嚅:“王爷……您怎么啦?” 姜绪的眼里眉间俱是厉色:“你的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本王看周全福的差是越当越回去了,连个奴婢都□□不好!本朝几百年的规矩,下人伺候主子侍膳不劝膳,你是什么身份,也轮得到您来指摘本王的饮食!当本王同你居家过日子么!” 他的震怒来的过于突然,邢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一直以来王爷从未在规矩、身份上挑过她的错处,久而久之,她就忘了他是王爷,她只是个奴婢…… 王爷的怒气似乎也打算就此收敛,邢朱讷讷不言,他嚯地一声拍桌子而起,苍白的脸上甚至因为生气爬上一抹病态的潮红:“摄政王府容不下这么没规矩的人,姑娘收拾收拾就立刻出府吧。” 姜绪喘得厉害,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早在随军督办粮饷时他就秘召过春全贤,夏国皇宫有一味秘药名唤“续命散”,可以凝聚人的生气,使人回复精神,虽则此药叫“续命散”,实则根本没有续命的功效,是帝王弥留之时服用的,用了之后能给臣下留下个遗命,像王爷这样长期服用简直就是在饮鸩止渴,春全贤配药的同时也向他言明此药的厉害之处。 举棋无悔,他还能奢望继续活下去不成,他死了之后,她必遭苛责,姜绪黑眸里一丝波澜也没有,提气勉力将邢朱逼至门槛前。 大雨瓢泼,雷声隆隆,邢朱退了几步挡住闩门的杠子,病重之人喜怒无常也是有的,她不会同他置气,待她告诉他有解毒的方法,他的怒气必然就会消弭,可是解毒的方法……她抬头仰望高过他一个头的身影,虽然笃定姜绪不会赖账,这件事情还是有个决断为好,总不能霸王硬上弓。但凡她学过一天女规女戒都问不出这么直白的问题,她深吸一口气,直直盯着姜绪的眼睛:“王爷莫急着逼我走,您上次问我治好您的病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她深吸一口气,一手紧紧捏住袖袋中的婚书,似乎这样就可以勇敢一点:“您……喜欢我么?” 烛台上的火光晃得厉害,姜绪抿着唇垂目看她,除了流瀑般的乌发,水汪汪的杏核眼,容貌实在普通,脑袋瓜子也不机灵,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轻易闯进他死寂的心里,让他想要用尽全力活下去。但是那又如何,眼下除了认命他还有别的办法吗。他紧闭上双眼响起那天清虚道长在药庐中同她说的话: “贫道才疏学浅,王爷的病无法可治,依老道所言王爷有什么未了心愿速速去吧。” “要医此病需得佛祖家中药,老君炉内丹!” “白发将军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人物。” …… 想到此处,他神魂俱裂跄踉两步,何必把她也扯进这摊死水里头,他一个人挣扎沉沦还不够吗,自己活不了几天,到时候让她怎么办,花朵一般的年纪,他怎么忍心。 邢朱眼睫微颤,等着他的应答,满心期待,惹人怜爱。 姜绪冷着嗓子皱起眉头面无表情地说:“自然不喜欢,女子当自重。” 一个响雷劈下来,映着邢朱惨白的面孔,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你明明……” 姜绪抬起手不耐烦地格开她:“够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什么体统!邢姑娘不顾自己的闺誉,也当为他人考虑一下。” 她眼里蓄起水汽,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抽出杠子退到一边,低着头说:“奴婢告退。” 姜绪心都疼得揪起来,他久久挪不开脚步。邢朱低下头抹了抹脸对他蹲身行礼,转身匆匆出了菱花门。 门外雷雨交加,风夹着冰冷的雨水打在人身上,吹得邢朱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一些,她快步穿过跨院,拐过垂花门停下来,仰起脸,雨水兜头淋下,顺着头发灌到领子里。她一边哭一边想这场雨下得真是好,让人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索性让他病死一了百了。 雨幕中,药庐里,清虚道长搬了个小杌子守在药炉子旁等着邢朱给他做的丝缕鸡出炉,抬眼见到一个水鬼般的人,几乎把他吓了一大跳:“小友贫道年纪大了经不起吓唬,你要手下留情些才好呀!” 邢朱抬手抹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东西,不理他径自回院子里去换衣服归置箱笼去了。 清虚道长当然很担心他,想问上前问个究竟,想了想除了美食一事他与小友也无甚话题可以交流,他隔着衣袖捏起陶罐的盖子轻嗅:“小友果然高明!” 邢朱横了他一眼:“口水擦擦。”然后回身翻出两瓶佳酿赛到道长手中,很明显不许他再问,道长拎着陈年流霞,遁进柴房,不久就酩酊大醉。 邢朱无法,百忙之中只得抱了床毡毯给清虚道长盖上。 雨依旧在下,半个时辰之后继德堂那边来寻人,来的不是周总管,却是红叶。红叶并未撑伞,鬓角的头发丝丝缕缕贴在脸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显出几分狼狈的样子,他探身向前在药庐外急切唤道:“小人来请清虚道长,王爷方才晕过去了。” 邢朱端着竹笼的手一顿,她敛住情绪沉着嗓子说:“道长醉酒,歇在柴房,大人可试试看能否将他唤醒。”却并不上前开门,也没有一并去看看姜绪的打算。柴房传来吱呀呀的响动,她扭过头从湿漉漉的衣裳中抽出张银票并一张文书,仔细一看赫然抓在手中正是金玉缘中她手写的那张婚书,她像被烫到一般揉成一团丢开,再不看一眼。 “王爷情况实在危急,周总管已经去太医院请春大人了,但是这个点春大人在宫里承值,估计有程子工夫才能过得来,姑娘能不能去看一眼呢?”红叶恳求道。 邢朱叹了口气,深恨自己狠不下心,终究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想了想从多宝阁的一个匣子中拿出先前反复试验的情药揣在手心,她表情漠然:“我有法子救王爷,作法之时不能受到任何打扰,还劳红叶大人守住继德堂一个时辰内不让人出入!” 红叶眼神犹疑,但终是点头应下。 继德堂中还是她走之前的模样,果盘和汤药都一动未动,姜绪虽然在昏迷中但是血行飞速,邢朱轻轻拉开他中衣的领子,细细密密的红血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他玉石般的脖颈往上爬,他似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额上青筋爆出,似乎随时都会暴病而亡。 邢朱稳了稳心神,他是她喜欢的人,可惜他不喜欢她,虽然遗憾也只能接受。她紧闭双眼英勇就义一般吞下药丸,再不迟疑,揭开他的被子。 ………… 鎏金莲纹香炉里燃着安神香,丝丝缕缕的香气氤氲开来,床榻凌乱,姜绪阖目躺在妆蟒堆里,呼吸匀停,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他俊逸凌厉的脸庞在灯火下变得比往常柔和一些,邢朱给他掖好被角,把他额边几缕发丝拨到耳后,坐在脚凳上就着火光打量他,怎么办呢,还是没办法看着他去死,就算他实在是不喜欢她,这样算不算骗了他的身子呢,有人跟她说过夏国宅门里头的女人身子给了谁心就是谁的,男子也会如此吗,他应该会很厌恶吧,她郁郁地觉得大概她这辈子是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她脑袋打结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她凑过去眷恋地吻上姜绪的额头,带着些许遗憾轻声呢喃:“赦免你拒婚的罪名。” 她站起来打算爽快地离开,却发现浑身酸痛,就像被人痛打过一顿般,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把撑在条案上险些摔倒,心里把姜绪骂了一万遍,眼睛却瞥见条案上被砚台遮住的楚国战报,换做寻常的战报她当然没有兴趣,她一把抽开来仔细看过……“姐姐!”她不可置信地呢喃道。 邢朱蛰身从衣物中翻找出姜绪的玉佩,握进掌心,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檐牙上雨声渐歇,沉闷冰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一切都了断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