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晟的书房平时就只有盼喜等几个小厮在,是处幽静所在,眼下几个仆从在外面跪着,更是静得添几分诡异。
小皇帝端然而坐,沈太后甚为闲适,站在书架之前慢慢地走,细细地看。
她的手指修长,新修剪的指甲长短适中,并没有戴护甲,食指从书脊一本本划过,偶尔有兴趣的就拿在手中翻翻。
方晟读书有批注点评的习惯,但写得不多又有很多符号,旁人是瞧不太懂的,可沈太后却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小指还会点在某个字上,轻扫几下。
他的字写得真是极好的,平时奏折上的馆阁体工整,私下的字却写得极为娟秀。
沈太后看的是字,想的是人。
他真不像个征战杀伐的将军,她自顾自地想着,今天穿着的是绛色衣衫,立在人群中的时候,很突出。
却不知道一旁的小皇帝抬眼看她的时候,目中闪过愤愤的恶意并不屑。
“臣方晟,携带家眷恭迎陛下,太后,圣驾降临寒舍,臣迎驾来迟,还请陛下与娘娘恕罪。”
方晟的声音自屋外响起的瞬间,小皇帝神色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又是平时坐在高高龙椅上时的,少年持重。
锦衣卫指挥使在一旁站立,只他将小皇帝那一瞬的表情,看得清楚。
沈太后心中更喜,连带着眉眼舒展,端着手中的书,回头看向门外拜伏在地的方晟与方家姐弟二人:
“本宫难得出宫,便在外边逛了半日,偶发兴致才来此的,王爷又哪儿有失迎之罪?”
见方晟依旧跪在那儿不动,她才浅笑抬手:
“起来吧。”
方晟与两个孩子起身,一挥手,仆从也起身,垂手安静退了出去。
沈太后看看他,又看看那两个孩子,道:“这是王爷家,怎么倒这般客气?”
方晟表情依旧恭敬,并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说:
“如今天色已晚,陛下和娘娘也莫要在臣这停留太久了。”
“啧啧,”沈太后听说,啧声将书丢在一旁,半是抱怨半是玩笑的,“看来颍王是不欢迎本宫和陛下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方晟只能拱手谢罪:
“臣不敢。只是臣这里连个坐处都没有,委屈了圣驾。”
沈太后含笑打量他一番,不再看他,而是对方茹欣招招手:
“福儿,你过来。”
方茹欣略瑟缩,看了父亲一眼,才鼓起勇气垂首挪步,至她身前,要行礼的时候,却被沈太后扶住,抚摸着她的脸道:
“我呀,越看福儿的样貌,就越想起了当初卫氏的模样,尤其是这双眼睛,像极了卫氏。”
听见太后提及生母,方茹欣心中也添了伤感,眼眶微红,低着头不说话。
“我记得你今年十岁了?”
“回娘娘,至今年六月,臣女就十一岁了。”
“是了,你的生日与皇帝是同月,恰好大了三岁呢。”沈太后轻声道,“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本宫现在瞧着这孩子,倒是个金子般的人。”
小皇帝暗中抓住了衣角,神色却平静。
方茹欣年纪小,平时又不爱和人交际,对这话懵懂,但一旁的方晟听见,当真是脑海中如被人以红衣大炮轰了一样,“嗡”得一声,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声响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沈太后似是只当说了句顽话就丢开了,又问方茹欣:
“本宫很喜欢你,以后进宫陪着本宫说说话,可好?”
方茹欣虽有韧性,但归根结底是胆小且怕生的小姑娘,生母在的时候依赖母亲,生母走了依赖弟弟,如今邱锦珞对她好了,就依赖邱锦珞。
连和比自己小了快四岁的乔莲儿一处的时候,她都要依赖一下。
可以说除了爱好舆图、山川大地这事儿是她的自我选择之外,方大小姐连每天穿什么衣服,都不大有自己的主意。
如今一朝太后和自己这么说话,她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顿时没了主意,开始去看方晟,期望生父能给她做主。
可是方晟那般沉稳的人,此时都心乱如麻,额上渗出汗来,只想找个借口推了此事。
不管太后有心无意,他都不可能让女儿入宫。
只是他正要说话的时候,却听见旁边的小皇帝开口了:
“方卿,朕也想要雁弟也来陪我玩。”
奶声奶气的,带着些微恳切,还对着方文喻笑了笑。
方文喻听见小皇帝喊他,一抬头刚好看见这一笑。
他毕竟还是孩子,也回了个笑。
方文喻与小皇帝虽然年纪相仿,但之前却没打过什么交道,毕竟君臣之别,方文喻出身再高也没有身份,无法进宫。
今天去看力气机的时候,才是二人头回见面。
小皇帝对他释放了极大的善意。
方文喻虽然是未来的大男主,但如今不过是心思纯良的孩子,投桃报李的,对小皇帝也善意起来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小皇帝想寻他做个玩伴,同样看向了父亲,不敢擅专。
方晟心直往下坠。
两个尊上都说了这话。
说是一方孤儿寡母,如今还托赖着他们,说是一方托孤之臣,如今大权在握。
但到底君臣之分。
朝堂群臣,永远不是铁板一块,前些日子东郡引发的波澜,便可见端倪。
若只是让孩子进宫伴驾,那就算沈太后真有挟持之心,他都不怕。
可如今,那句“女大三”云云,方晟真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