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花朝节。 郃州城陈府的后宅里,府中仆婢们在天色微明时分便已早早开始忙碌起来。 目下府里虽然只住着大小姐陈宛媞和二小姐陈宛姝两位一胎双生的主子,但今日花朝节必要上山踏青,故以要提早准备。 陈宛姝打着哈欠被丫鬟小翠折腾起来,洗漱好后又被推到梳妆台前梳发上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尖尖小脸,皮肤如玉、眉眼如画、唇如涂朱。 已经一月有余,虽然已经渐渐适应了这副身体,但每日看着这张脸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陈宛姝,不,应该是安立夏,忍不住长叹一声,垮下肩膀,越发提不起精神来。 小翠每日都在听她叹气,已经不以为怪,拿起台上的梳子,细心为她梳发。 小丫鬟又哪里知道,自己每日侍候的主子其实早已被鸠占了鹊巢,变成了从后世现代穿越而来的小片警——安立夏。 说起安立夏短暂的二十八年人生,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生得平凡,死得光荣。” 她生于十八线小县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长相平凡、资质平凡,但好在自小乖巧懂事,肯努力上进,一路从小学上了大学,毕业后按照父母的意愿,拼命挤进了体制内,做了一个小片警。 工作五年,安立夏每天做的都是琐碎而繁多的工作,最自豪的就是抓过一个惯犯小偷。她也没什么大志向,安安稳稳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合适的年纪里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然后成家生子,过完一生 可是,老天爷偏偏开了个大玩笑,让她在一次特大珠宝店抢劫案里因为救人而牺牲,之后便无缝对接地穿越到了因跳塘自杀身亡的陈宛姝身上。 甫一睁开眼,安立夏就被迫一股脑地接收了陈宛姝的所有记忆。 ——郃州陈府,在本地也算得上是望族,祖上袭过三代侯爵,出过状元,进过内阁,唯一不足的是,子嗣越发单薄,到了陈宛姝的父亲陈沂生这一代已是四代单传。 陈沂生当初也是少年英才,十八岁中进士,揭榜之日娶了恩师的女儿黄氏为妻,可谓双喜临门,一时风光无限。 成亲一年后,黄氏喜怀双胎,瓜熟蒂落之时却因难产血崩而逝,留下陈宛媞和陈宛姝一对娇女。 陈沂生为黄氏守满一年的齐衰,丧期刚过便迫不及待地再娶了时任吏部侍郎现又兼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洛勋的女儿洛氏,成亲之后,洛氏先后为其生下一女一子。 借着老丈人的便利,陈沂生先是做了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再一步步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如今不到五十的年纪就已经贵为户部侍郎。 老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在深宅大院里同样适用。 陈沂生进京做官之后,便把陈宛媞陈宛姝姐妹两个丢在了郃州祖宅与老母亲同住。 陈老夫人一心向佛,整日待在佛堂里不太理事,对两个孙女不甚亲近。 两姐妹自小缺乏关爱,起初还总是形影不离、紧抱成团,后来却渐渐隔阂,冷淡到了几乎一月都说不上一句话的地步。 而两人关系恶化的罪魁祸首和逼得陈宛姝跳塘自杀的凶手恰恰是同一人——继母洛氏所生的女儿陈宛娇。 远了说,得从陈沂生进京之后每年春节都要回祖宅祭祖说起。 自打两姐妹懂事,天性里对父爱的渴求便越来越强烈,她们日日翘首盼着春节,盼着父亲回来,再盼着父亲能将她们也一起带入京去。 陈宛姝的记忆里,最清晰最深刻的就是小时候看着陈沂生笑着将陈宛娇抱进怀里,用胡茬去蹭她的脸,逗得她咯咯笑。 然而,她只能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坐着、看着,从来没有被如此亲昵地抱过。 再大一些的时候,陈宛娇就悄悄告诉她,其实父亲是想把她们带去京城的,但是陈宛媞不想走也不想让她走,所以父亲就没再提过了。 陈宛姝当时年幼,信以为真,再加上性格又比较偏执、孤僻,便慢慢与姐姐疏远起来。 十岁那年,陈老夫人去世,陈沂生回祖宅丁忧二十七个月。 陈宛姝又为了能多与父亲亲近,常常巴结着陈宛娇,和陈宛媞的关系更加紧张。 丁忧过后,陈沂生返程回京,临走时却留下话来,待到两姐妹及笄那年会将她们俩一起接到京中去。 陈宛姝为着这句话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等到了今年春节。 正月十六是生辰,她就要满十五岁及笄了。 然而陈宛娇却告诉她,接她们进京是因为女子及笄之后便可以定亲成亲了。父亲已经做了打算,要把她们俩都嫁给一个六十岁的高官大臣做妾,以便能为父亲的仕途铺路。 陈宛姝闻之犹如晴天霹雳,多年来的坚持和希望化为泡影,脆弱的心理防线几欲崩溃。 朝廷只放了七日年假,陈沂生初三便匆匆动身回京,仍旧没有带走陈宛姝,但定好了年中会派人来接她们姐妹俩去京城。 正月十六那天,及笄礼上没有亲友也没有客人,只有奶娘李妈妈亲手为她们簪上发笄。 当晚,陈宛姝便抱着石头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塘里。 或许是双生之间的心灵感应,陈宛媞回房后总是心神难安,凭着直觉走到水塘边的时候,陈宛姝已经沉进了塘底,只留了鞋袜在塘边...... 而英勇牺牲在岗位上的现代片警安立夏睁开眼,已是成了陈宛姝。 “二小姐可收拾妥当了?”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问,惊得陈宛姝回过了神。 小翠刚把她的长发绾好插上簪子,闻声忙向外答道:“再稍等一会,还未上妆!” 院里的人应了一声,回去向大小姐回话。 小翠拿起粉盒就要往陈宛姝的脸上敷。 陈宛姝一把按住她的手,道:“不用上妆,我敷不惯。” 小翠劝她:“小姐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也该敷粉了,更何况今日还要出门踏青呢。” 陈宛姝避开脸就是不愿,小翠无法,只好放了粉盒,又去拿耳坠、镯子一一为她戴上。 陈宛媞早已在垂花门下等着,一身浅碧刻丝绸衫搭配同色渐变的月华裙,帷帽垂下的粉纱掀起,露出和陈宛姝一般无二的面容。 陈宛姝走到跟前,喊了声“姐姐”。 陈宛媞淡淡“嗯”一声,转身领头向外走。 陈宛姝在她身后悻悻吐了吐舌头,对她这种态度已经见怪不怪。 她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冷淡了些。 说起来也让人唏嘘,同是在这个残缺的家庭里成长,又是一胎双生的至亲姐妹,陈宛媞和曾经的陈宛姝却完全是不同的性格,甚至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曾经的陈宛姝脾气暴躁、乖戾孤僻,明明没有什么恶意,出口却总伤人。 而陈宛媞则是自小不哭不闹、不爱说话、不爱见人,她能整日窝在房里数月不出门,也能连续数月不主动开口说话。 陈老夫人在世时曾给两姐妹请了西席,陈宛姝摔琴掀棋盘之时,陈宛媞却学得极为认真刻苦,至今已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安立夏刚穿越过来,也就是陈宛姝刚从水塘里救上来的时候,连着三天一直高烧不退,呕吐不止,陈宛媞衣不解带地陪在床边,昼夜不肯离步,喂汤喂药、擦身换衣全都亲力亲为。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曾握着妹妹的手悄悄哭泣,每一滴眼泪都道尽了自己沉默无言的爱。 一路出了东角门,车马已在门外等候。 以往两姐妹出门总不同坐,马车都是备了两辆。 陈宛媞微微撩起裙摆,动作无比优雅地上了车。 陈宛姝转头看一眼后面那辆,犹豫了一下才掀起帘子,向里问道:“姐姐,我能坐在你车上吗?” 陈宛媞明显愣了一下,正要准备随后上车的李妈妈连忙欢喜地道:“能的能的,你们姐妹俩坐一起有什么不能的,我和小翠坐另一辆就行。” 陈宛姝赶紧登上车辕,打帘钻进了车里。 没一会,车夫便吆喝起来,车轮滚滚而动,向着鸳鸯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