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刚才那个巷子,池钧彦将尹晗真放到自己车内,边为她系上安全带,边给俞墨打电话,让他帮自己请半天假。 俞墨很是无奈:“我说老板,这还排着一队人马,等着被你上,哦不,被你教育呢,你这就跑了,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让他们晚一天受死,他们会感谢你。”池钧彦挂断电话,板着脸回到驾驶座。 新官上任,他并没急着推行自己的管理理念,而是给上上下下的员工,都准备了有针对性的问题,来考查他们的能力和态度。 然而他低估了晴岚的衰败程度,尽管这本该是一家紧随潮流,市场导向的公司,但因为各自立场不同又不愿正面沟通,其内部早已化作凝固的死水。就像个身体开始溃烂,大脑却提不起精神自救的人。 于是计划中的双向沟通,总是变成一问三不知的境地,这也难怪他一再情绪失控。 他调好座椅,视线掠过后视镜,看着她乖顺的眉眼,忽然感到自己气得毫无道理。空调发出细细声响,冷风迎面吹来,仿佛置身秋初凉凉的晨雾中,说不尽的惬意。 “我先送你去医院做检查,然后回家洗洗,之后再吃点好吃的。” 从见面开始,他便闻到她身上有淡淡汗味,虽然这在尚可容忍的范围内,但他还是忍不住嫌弃,刘小满那傻子不会照顾病人……想来他照顾孩子久了,渐渐染上一些神经过敏的母亲才会有的习性,例如洁癖、例如看不得可怜孩子,以及在和孩子说话时,使用一种连自己都会起鸡皮疙瘩的语气。 “嗯。”她斜过脑袋看他,乌黑的长发散开在肩上,像一匹柔软的缎子。 他情不自禁勾起嘴角。 轿车驶过繁华的街区,周遭行人来去,好似滚动的电影场景。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在这明媚的日子里,在车厢舒适的温度下,仿若浮光跃金,漾开层出不穷的诗意。 是在四年前吧。他担任一家投资公司总经理,公司业绩不好,大股东将其收购后,请他来改善经营状况。 他大学修的金融和数学双学位,还没毕业,跟姐姐池语霏和她朋友弄了一个互联网金融平台,那位朋友提供初始资金和项目资源,他负责项目从尽职调查到上线运营的全过程。后来规模做大,招了不少员工,也建立起完善的内控体系,两个合伙人退居幕后,整个公司由他一人负责。 毕业之后,眼看公司运作趋于稳定,池语霏提议他到更大的环境去锻炼自己,让朋友把他推荐去了后来的投资公司。 不得不说,那家公司令他尝尽了挫败感,甚至偶尔会想,混成那样,不如趁早放弃的好。 当然,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先头那家公司发展得再好,才刚起步时,也不能说完全一帆风顺。何况他也不是畏首畏尾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骨子里淌着商人的血脉,但凡存有一点希望,都会牢牢抓住不放。 几乎不眠不休的两年过去,状况稍微好转,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他助理怀孕了。 这并不是说助理怀了他的孩子,这只是一个契机。 助理妊娠反应很严重,为不影响工作,只好回家养胎。但她留了一个心眼,担心自己离开公司太久,会被别人取代,因此向他建议,用“临时工”来暂代自己。她把“漂亮、听话、懂事、野心不要太大”等关键词发给在在校朋友,让他们替自己物色合适的大学生。 尹晗真就在这时闯入了他的世界。准确地说,她并不是一开始的人选。是一开始的人选偶然得知他脾气不好,才把“深入企业实践”的机会让给了她。 两人第一次见面,那个漂亮的女助理引她走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用心满意足的语气跟她说话:“能交给你真是太幸运了,这下终于能安心养胎了。池钧彦是个非常可怕的恶魔,你要尽快熟悉他的习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虽然为人苛刻,但什么事情都会放到台面上,不会私下整你,而且给员工的待遇从来都很到位啦,所以我还是挺喜欢这个老板的。” 说完,她敲开地狱大门,将她推进恶魔的办公室。 视野陡然放大,天光纷至沓来。在那张奢华的办公桌后,池钧彦正襟危坐,白色衬衣剪裁合体,勾勒出硬朗身形,远远看去,似一尊冷峻的大理石雕像。 笔尖擦过纸页,发出“沙沙”轻响,他目光落在身前的文件上,几乎不曾抬起眸子:“明天开始上班。” 池钧彦助理的工作,包括但不限于安排日程、预约机票酒店、帮忙开车及大量文字处理工作。因为他对工作的要求极高,她几乎每天都活在沉重的负担下,不仅要时刻检查邮箱,及时接收任务,还要不断修改帮他拟好的邮件、发言稿,或者代他出席会议所做的会议记录。 一开始他虽然嫌弃她,但至少会帮她修改作业,教她如何写得让人明白,可时间长了,他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每每这时,便总是沉下脸来,一本正经道:“第一次我帮你改,第二次也是我帮你改,难道你准备让我帮你改一辈子?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我每次帮你修改的时间,比我自己写的时间还长,你觉得我花钱请你是为了这个?” 又或者是:“这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在复述会议内容。如果我想了解会议内容,我可以自己看你的会议记录,但我现在不想看,也没那么多时间看。” 再或者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揪着细节不放。在你把注意力放到无足轻重的事情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段话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他总是坐在办公桌前,将视线转离电脑屏幕,侧着头看她,他有时看起来很严肃,让她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但训斥结束后,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用礼貌的词句,请她做下一件事。 曾有一次,她开他的车去采购送客人的礼物,在商场底层停车的时候,没估准距离,将车尾撞到墙上。想着他一定会火冒三丈,她坐在车里抹了会儿眼泪,又去楼上挑礼物,直到跟客人会完面,她才哭哭啼啼告诉他,自己把车撞坏了,她拿衣袖擦过眼泪,哽咽着说她一定会全价赔偿。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发脾气,或者说他脸上的表情,更像是担心。他站在原地,伸出双手,看上去想给她一个拥抱。但他并没那样做,他只是拍了拍她肩膀,说着“没受伤就好”。 她本以为他会因此开掉她,可第二天上班,他又是之前的模样,不再提及车被撞坏的事,也不责备她的粗心大意,甚至给她安排工作,态度比以往更为客气。 她本能地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她把冯叔帮自己挑的笔记本电脑卖掉,换了几千块钱,用牛皮纸信封包着,放在他桌上,下边压着一叠厚厚的道歉信。 他一贯比她早到办公室。那天早晨,她光脚坐在床边,想着他已读完信,突然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明明应该得到解脱,却恍惚更加沉重。 半小时后,一串陌生号码拨了进来,她飞快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话筒里传出他低沉的声音:“你今天迟到了。” “我,我给您留了信。”她意图争辩。 “信?你不是跟我道歉,还说了一堆废话?”他话里带着狐疑。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只会跟您添麻烦,以后没法再当您的助理了。”她小声嘟囔。 “我怎么没读出这个意思?”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最好在半小时内赶到,否则……否则,我就扣你工资。” 她被这话吓了一跳,即便她压根没有被吓的理由。她迅速穿上套装,几乎来不及扎起长发,脚步慌乱,匆匆奔了出去。 虽然他之前放了狠话,但她回到公司,他也没给她事做。他被其他事情缠上,一整天都在开会,直到暮色沉沉,才从那间小会议室出来。 夕阳透过百叶窗,落在暗红的地毯上,一格又一格,余晖淡淡。他脸色苍白,沿着通道徐徐走来,仿佛走在泛黄的老照片里。 “回来了?”他说。 “嗯。” “还走么?”他走过她身边,转身进入办公室,推着门回头看她。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回过身来,抱着手看她。 “不走了。” 不走了。他思绪陷入回忆,不断循环着这句话。 傍晚之前,两人回到池钧彦住处。紫色的鸢尾花一丛丛开在路边,走过铃兰花灯,沿着石头小路上了打磨光滑的青石台阶,推门进去,一个半人高的小孩立在门后,滴溜溜的黑眼睛,不住往尹晗真身上觑。 “看什么看,这是小真姐姐。”池钧彦扶她进到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