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一阵急促的门铃穿透雨声,引得屋子轻微震动。杜子豫坐在靠近门边的沙发上,看样子打算等雨势收住再走。 他低头看着财经报纸,视线扫过行行铅字,神情毫无波澜,恍若与世隔绝。一尺之外,沉默的冷叔仿佛睡着了一般,他安静地看着那道将雨声隔开的橡木门,似乎不想打断主人的阅读,并没有马上做出去开门的动作。 仿佛急着奔赴某个约会,门铃一声高过一声,变得越发杂乱无序。终于感觉受到打扰,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杜子豫看向屋内。 二层楼梯口站着一道人影,似乎被这门铃惊动,正准备下楼开门。与杜子豫目光相汇的瞬间,她身影陡然摇晃,像只敏捷的兔子,飞快地缩成一团。 隔着一排镂空的栏杆,杜子豫仰头对她微笑。但这笑不再有先前的温度,仿佛此刻的冷雨,在她心里绵延不尽。 门铃还在催命似的响,久不见其他佣人出来,尹晗真只好从围栏后站起。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一刻不停地小跑至门边。 “咔嚓!”门锁弹开。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客身后光芒大作,尹晗真发出小声呼喊,双手捂住耳朵。对方愣了一刻,视线凝固在她脸上,看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倒是后边的杜子豫认出了客人,他扶着沙发站起,保持着一贯的礼节,或者说更甚:“这位是尹正楠叔叔吧?” “尹正楠?”尹晗真回过头来,对着杜子豫重复一遍。 “小叔叔?”声音越过两人,直指门边的客人——尹白熙立在楼梯中部,夸张的表情呈现出确凿无疑的震惊。 雨声连亘,黑魆魆的天空没有一颗星子,夜晚的故事才刚揭晓。 偌大的书房,烟雾缭绕,失踪半个月的杜子荣躺在沙发上,惬意地抽着烟。 类似的失踪事件已经发生过数次,他总是悄无声息离家,一段时间过去,又像变魔术似的,频频出没在餐桌、客厅、院子附近。李婶过去总会问起他的去向,但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行为很像一只放养的猫,无法指望他成天守在家里,但若不想感到痛苦,唯有不去牵挂。 掌握着这一切的是他那位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兄长。考虑到他不管藏得多深,在对方想让自己出现的时候,总能及时将自己从女人身边拉开,且不管两人正在缠绵还是准备缠绵,他一度怀疑,就像寻常主人为猫戴上项圈,或许杜子豫也在自己身上弄了个GPS发射器。 两人虽然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出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秉性却截然不同。哥哥一贯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也在三年前被时任董事长的尹峰提拔为嘉盛总裁,自两人懂事以来,这位看起来不愠不怒的五好青年,便马不停蹄地忙碌于这位弟弟看不懂也不感兴趣的事情。而弟弟则奉人生苦短为信条,专注于探索新鲜刺激的事物,并且乐于醉醺醺地在女人大腿间爬来爬去。 他们就像两只爱好各异的狮子,谨慎地守着边界,不时发生摩擦,但绝不会走向领地的另一侧。 杜子豫已换上便装,他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衬衣,视线凝聚在明灭不定的烟头上,下一秒,笑容变得僵硬,厌恶的神情呼之欲出:“你一定比我死得早。” “我宁愿早死,也不想得老年痴呆症。”杜子荣吐出一口白烟,神情忧郁,好像对方已经收到阿兹海默症诊断书,而他得为这个不幸被命运之钝捶击中的哥哥谋好后路。他向来讨厌动脑子,尤其对这种不讨喜的苦差事感到深恶痛绝。 杜子豫无意窥探他的心灵剧场,视线扫过房间,仿佛巡视着领地,淡淡的声音暗藏刀锋:“那也得看怎么个死法。我会为你找来最好的大夫,就算只剩十分之一的呼吸器官可用,也要确保你在ICU里苟延残喘。届时你的全身被插满管子,身上长满恶臭的褥疮,你每天看着照顾你的女护工跟医生搞在一起,可你连伸手拔呼吸管的力气都没有……” “够了你可以闭嘴了。”一阵恶寒袭向全身,杜子荣猛地弹起,将烟头杵进孔雀绿烟灰缸。那本是个古董砚台,做工精致、价格不菲,因为被杜子荣发现了新用途,才不至于在角落里蒙尘。 灰白色的烟屑散开,零星的火源化为乌有。视线稍作停顿,杜子豫回到正题:“尹正楠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了,在这个时候?”杜子荣将手探向裤兜里的烟盒。 “回来的时间挺巧。”杜子豫面无表情,但意有所指。 “你觉得尹晗真落水的事情跟他有关?” “他们那家子,个个都是狼。只要还对尹峰的遗产怀抱幻想,不做些什么才奇怪。” “那可怎么办?尹峰本来就是个老顽固,你看他为了把遗产留给儿子,半点都不考虑自己女儿,之前准备交给尹晗真,也是没得选择。可眼下尹正楠回来,情况就完全逆转了,没准你的计划要泡汤。”他右手贴着茶几,不安分地转动火柴盒,“笃、笃、笃、笃”,仿佛钟摆敲打着脑门。 杜子豫抬起眼皮,视线扫过他手上的动作:“也不一定。老爷子让尹晗真跟你结婚,是因为信任我,想把公司托付给我。退一步他也可以把公司交给尹白熙,但他没那样做,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杆秤,知道谁的能力靠的住。先看看情况。” 原来是虚惊一场。右手松开火柴盒,杜子荣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话里带了几分埋怨:“那你还急着把我叫回来?” “哧”,伴着一丝呛人的烟气,火柴泛起幽幽蓝光。墨色的瞳孔有一瞬失神,橙色的火苗游走过木条,舔向修剪整齐的指尖,杜子豫眉头一皱,甩了甩手,将烧成黑炭的火柴放进烟灰缸。 “我最近不打算去尹家了,你稍微收下心,多去看看你的未婚妻。要是结不成婚,不管最后遗产归谁,都犯不上咱的事。”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似乎有人经过。杜子荣转向门边,脸上多了些警觉。杜子豫却不以为意:“崔尔雅专程来看你,等好几天了,你赶紧回个好脸色。” “你在开什么玩笑。”杜子荣扔来一块沙发垫。 杜子豫抬手接住,搁到一旁。 雨声渐渐小了,“滴答、滴答”,积水顺着灰色的屋顶滚下,绽开在冷蓝色的绣球花间。 杜子荣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立起,以微乎其微的幅度往门边移动。杜子豫安静坐在轮椅上,对此冷眼旁观。 “你看着我做什么?”杜子荣扬起一边眉毛。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杜子豫神色淡然。 “那你把脸转过去。” “我凭什么听你的?” 仿佛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杜子荣眉毛拧了拧,三两步跨出房间,用力将门摔上。 崔尔雅还未走远,他揣着裤兜跟上,视线延伸至明亮的走廊尽头。些微闷热的空气里,时有凉风穿过。 “听说你找我。” “谁说我找你,我是找你哥。”她穿着棕色人字拖,鞋底很高,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因而不能走得太快。 莫名的酸涩感在鼻尖晕开,杜子荣放慢脚步:“那你去找他,他现在就在屋里。” 崔尔雅怂了一下肩膀,停下回身:“我又不想去找他了。” “为什么?”他拦到她跟前,高挑的影子迎头落下,划出清晰的边界。 她背起双手,后背抵到墙上,因仰视而放大的双眼,安静地躲在阴影里:“因为我脚疼。” 奇怪的女人。奇怪又麻烦。杜子荣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声音。 她穿着红底黄花的波西米亚裙,一字肩下垂,露出胸前的暗渠。白嫩的脚丫自裙下探出,勾起一丛裙摆,隔着薄薄的夏裤,贴向他膝盖,几乎能感受到血涌过足尖的温热。 与鞋带接触的皮肤,泛着轻微的粉色,像一道不深不浅的吻痕。 “把鞋脱了,带你去上药。”声音变得急不可耐,尽管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急什么。 “那我穿什么?” “光脚。” “小子荣,你跟那么多女孩子鬼混,也没学着点儿体贴。”崔尔雅赌气似的拍了一下他肩膀,身体却突然凌空,反应过来,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 “喂,这样不好吧,冷叔看见会说我的。”她真是没完没了。 心里涌起闷热的湿意,好像置身热带雨林。杜子荣平视前方,焦急地迈开步子:“你担心什么,我又没有别的想法。” “是哦,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她晃晃脚丫子,苍白的笑容隐没在匆匆的脚步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