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思再睁眼,已经被穿戴整齐。 他支起身子,看见他身边的干草堆上,有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压出来的凹陷,勾起嘴角的笑意,非常开心。 因着那大眼睛坊主和秃狼萧辰都比艳无忧高一截,不是这般大小,那这凹陷便只会是艳无忧压出来的了。 大眼睛看他傻乐,瘪嘴嘀咕:“笑,还笑?整天只会傻笑,也不知晓无忧怎么选的你。” 谢不思揉了揉眼睛,见大眼睛一改花枝招展的打扮,穿着乌衣在他身前的火焰细微的火堆上烤着刚从溪水里徒手捞出的鱼。 他忽然想起来大眼睛坊主能轻易地抓住他的蟹钳而不受伤,很是好奇。 谢不思:“为什么大眼坊主你,抓我却不会受伤?” 大眼睛很是自豪的舔舐了自己的牙尖,那纤纤玉指徒然一变,成了一双花毛的爪子,反手一翻,爪中还有粉嫩的肉垫。 大眼睛:“奴家的掌可是妖族中最柔软的,抓什么都不会受伤。” 谢不思的蟹敖一张一合,很是兴奋,他的蟹敖只在被艳无忧裹起来后,偶尔才能隔着粗布被艳无忧拍一拍,偶尔粗布也裹不住,就会划开艳无忧的指腹,留下一道道伤。 谢不思思来想去,决定问问大眼睛。 谢不思:“敢问大眼坊主,要怎么钳住无忧才能让她不会被我的刺划伤?” 大眼睛闻言,手上的烤鱼都落地了,掉到碳里,将最后的火苗熄灭了。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想抱抱艳无忧吗? 大眼睛愣了一时半会,发现眼前这小玩意似乎仗着艳无忧护着他,干脆放飞自我了,压根不懂得收敛自己。 大眼睛觉得是时候让他懂点规矩了,作为九曲门弟子看中的妖,那他绝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大眼睛正色肃穆道:“不可能,奴家也就只是手掌能抓住你,若是被你蟹钳钳住,奴家也只能是被你蟹敖上的刺扎的千疮百孔,何况无忧她凡人之躯?” 大眼睛起身,抓住他衣领,凑到他跟前,语气不善道:“别做非分之想。” 九曲门规规条条,谢不思想踩的,是其中的最严苛的规,有规即有责。这责,纵是仙身妖体,都难以负荷。 而大眼睛决不允许艳无忧有任何闪失。 谢不思黑发垂散,抬眸看她,并不做允,薄唇紧闭。 大眼睛微眯眸子,露出獠牙威胁他:“你若不允我,不对无忧做非分之想,奴家当下就扒了你的壳,咬断你的脖子。” 清修的妖若是做允,一诺千金,挫骨扬灰决不食言。 以是艳无忧信大眼睛不会害她,以是大眼睛要逼他允诺。 大眼睛:“你护都护不住她!别让她担太多!” 谢不思也被大眼睛激发戾气,不任由坊主袭击他,却是躲开,挥钳回击。 大眼睛凝眸嘲讽一笑:“你连戾气都控制不了,真是只废妖。” 啪嚓一声,枝叶被踩断,萧辰和艳无忧一同从洞外进来,瞥见谢不思和大眼睛正掐得你死我活,谢不思蟹钳挥得毫无章法,大眼睛挡他蟹敖顺带攻他下盘,还得放点小水不把他打死,艳无忧花了点时间来确定了这点,也就没有拦着他们打闹。 但是谢不思戾气越来越重,出手力度也越发控制不了,大眼睛应付着有些吃力。 大眼睛挡住他蟹敖,往他腰上劈一记腰刀,呵道:“你允不允!?” 谢不思拧眉戾气不浅,多半是恼的,被一记腰刀砍得腿软。他也不甘示弱,一击划过坊主的手臂,大眼睛乌衣被他划碎开来,却无法伤得坊主分毫,他眸色深沉,没有喜色,冷脸道:“不允!” “诶诶诶!谁许你不允了?”大眼睛恶狠狠的又要打他:“看来需得奴家打得你服气……” 大眼睛虽然如此说着,手下的力度却没有增加,但谢不思手脚的动作越发暴戾,大眼睛勉强在不伤了他的情况下接过几招,没法了,若是谢不思戾气再大一些,这个山洞都不够他折腾的。 大眼睛抬手合掌,欲往谢不思天灵盖拍下,一击散了他修为。 艳无忧一直看着没有出声,一看大眼睛用了妖华,突然唤了一声:“大眼睛。” 大眼睛这才惊觉艳无忧和萧辰回来了,眼下收手有些难度,所以她索性化散了手上的妖华,顺手拍了一下谢不思的脑袋。 大眼睛突然一展眉眼,笑意盈盈唤道:“无忧~这螃蟹脑袋上沾了些灰~奴家帮你拍拍!” 抓着谢不思的手一松,艳无忧果然走来,拉住谢不思衣领,往后一扯,想将他扯到自己身后,没扯动。 艳无忧这才走到他前边看看他,看他眉目中的那深深的戾气,这回是真的恼了,戾气这么重,他还未千年也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戾气,会不会伤到人还是未知。也难怪方才大眼睛想一击散了他的修为。 萧辰自方才被大眼睛支使去捡拾枯枝起就分外安静,大眼睛说想要与谢不思好好聊聊,但踏入洞内见谢不思收殓不住自身戾气,便化为原形,低垂着耳朵和尾巴,冲谢不思呲牙咆哮着,与他针锋相对。 他呜咽着,叼起大眼睛的衣角往外拽。 现下整个山洞中,以谢不思为中心,卷起风尘,乌烟瘴气自他体内散发而出。 大眼睛被萧辰往外边拽,回头见谢不思的戾气已经控制不住,从体内溢出,她惊呼: “无忧!” 艳无忧察觉不对,已经来不及跑,谢不思俯身一锤地,天崩地裂,轰鸣声响起,山洞里的沙石掉落,地一震,她都没法子站稳,摔在地上。 艳无忧:“谢不思!” 那边顶着沙石的人没有回应,失去理智只有戾气的妖,可能是这世间唯一能与仙兽睥睨的妖物。可惜前者没有理智,无人能控制得住。 沙石落下,山洞坍塌,洞外原有得小山包倒下了。萧辰拽着的衣角突然一轻松,他猛地往后滚了一圈,那嘴里还叼着的乌衣里一缕烟雾飘过,从中蹿出了一只花猫,那双鸳鸯眼回眸看了他一眼,直奔着山洞上碎石跑去,刨着土。 “喵……” 一声一声哀嚎。 萧辰无可奈何,只好上前去,嗅了嗅那身上有药草味的九曲门弟子,和那只江鲜的所在。 刨出来的时候,那只花猫的爪子上已经是蟹肉模糊,开叉的爪子,卡进了沙石。 而那只螃蟹却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他已经恢复了身为螃蟹的身体,八只爪子下腾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将艳无忧护在身下。 螃蟹吐着泡沫,两只眼睛竖了一只起来,见那只秃狼是自己认识的,这才把另一只眼睛也竖了起来。 他横着,从大眼睛和萧辰刨出来的小洞里,爬了出来。猫妖一下就钻进了洞里,叼着艳无忧的后衣领出来了。 艳无忧的脑门上孜孜不倦的喷着小血柱,换做是不认识的人,大眼睛早就要夸人家血多,这血淌得多有魄力啊。 现下是笑不出来了,大眼睛变换回人形,将萧辰叼来的乌衣随意一裹,扯下一块,按住艳无忧的脑门。 谢不思一动也不敢动,窝在艳无忧身后,不敢上前,唯恐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 大眼睛熟练地包扎艳无忧的伤口,一边困惑不解的苦笑问谢不思:“你说,奴家上千年的修为,为妖清修,奴家比你懂医术,亦比你会武功。究竟哪点比不上你了呢?” 大眼睛垂眸看着那张清秀的面容,她呼吸平缓,是没有大碍。大眼睛兀自喃喃:“若是初见真的如此重要,为何奴家总不是你们见的第一个人?” 萧辰听她说的话约莫明白了个大概,欲言又止。却也希冀坊主明白,她亦是他初见的那个人。 螃蟹却是缩在那,没有回应,吐着泡沫,竖着两眼睛瞅着艳无忧。 萧辰看他,感觉海鲜类动物的表情实在没有陆地动物来得生动,比如谢不思此刻在想什么,萧辰完全看不透。 萧辰:“不远处的崖边不是住着只落单的山魈么?不如我们前去借住一宿?” 大眼睛点头,抱起艳无忧,却是吃痛的嘶了一声。她指甲间开裂,泥沙混着血肉,不可忽视的疼痛感从指间传来。 谢不思忽然横在他们面前,将青色带着些苔藓的蟹壳对着他们。 大眼睛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萧辰:“?” 萧辰晃了晃脑袋,试探性的猜测道:“可是……要把艳骨欢放在你背上?” 那螃蟹忽然撑起蟹钳,将身子抬高又放低,像是在雀跃有人懂他的神色。 大眼睛狐疑着,却还是将艳无忧试探性的放在他背上。她疼得抱不了艳无忧多久,若是摔着无忧,还不如将她放在这螃蟹的背上。 谢不思觉得背上有重量以后,便伏低了身子,一步一步都巴不得贴在地上走才稳当,不会颠着艳无忧。 他就慢悠悠地跟在大眼睛和萧辰的身后,也不是萧辰感慨,而是的确,谢不思的身形太大了,身为一只螃蟹,长得足有半人高,带他入闹市太险,只得去寻那山崖边山魈求一处住所。 在半路,大眼睛看见一身姿绰约的白衣女子,拿着绿竹敲打着地面。大眼睛原是不想搭话,只是发现这女子所走的方向与她一致,便开口问了问:“姑娘,这附近有位姓郑的武人,姑娘可曾得见?” 那姑娘答:“在问敛温么?” 她回头,嘴角含笑,眉如远山黛,舒展如云,只是目以白凌覆着。她青丝上扣以白冠,一丝不苟,不像是出自一个瞎子的手。 大眼睛看着她也是一愣,那姑娘一下便明白了,也不恼,善意笑道:“不必如此,我也忘了它们怎么坏了。” 大眼睛察觉自己失礼,连忙道歉:“失礼……” 但大眼睛依旧盯着她看,不仅仅因为她的眼睛,而是她好像曾经见过这个女子来着……是了! 大眼睛才想起来,树上就传来一阵阵沙沙声,由远及近,树上的东西落到二人间,抬手不让大眼睛靠近那瞎眼的姑娘。 开口却是爽朗的少年声:“啊回。” 他故作怪罪道:“你再乱晃,若是丢了,被狼虎叼走了,也与我无关。” 他身后的女子却是笑得令人顾盼生辉,那一骨子里清高与世长辞的模样,瞬间被打碎。那是有人宠溺着的笑意。 瞎眼女笃定道:“不会。哪次不是我寻回来了?” 那男子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带着质疑:“就你?” 大眼睛看他分明从远处寻来,大汗淋漓,粗气都不敢喘。还得一面故作轻松,一面对着大眼睛一行人,也真是不容易。 大眼睛一看这只山魈人模人样的,与几年前相见大不相同,于是开口道:“郑武人,可是忘了奴家?” 大眼睛这一出言,不仅山魈怔住了,连他身后的白衣女子也顿了顿。那女子不解其意,微微歪着脑袋:“敛温旧识?” 大眼睛也笑了,与那白衣女子温婉如玉不同,她笑如银铃,挠人心痒痒的那种。 大眼睛:“郑武人不是这么健忘吧?六年前,下暴雨的那天夜里,你可不是这般对奴家的。” 敛温瞪大了双眼,认出了她,身着破烂乌衣,说这是不眠夜坊那华衣加深媚态万千的坊主,说出去都没有人信的。 萧辰静静看坊主睁着眼睛说瞎话,六年前下暴雨的那天夜里,他也在场。 如大眼睛所料,那白衣女子果然变了脸色,原以为她要开口暴跳如雷,想不到她竟然启唇竟是站在大眼睛的立场责备那山魈:“敛温,为人要敢作敢当。” 敛温:“不是……” 啊回:“敛温。” 见那女子有认真的神色,且山魈也认出她了,大眼睛也不好再玩笑。 大眼睛开口,抹了把鼻涕眼泪:“这位姑娘,你是不知道,六年前那天暴雨……” 敛温失口大声吼她:“你闭嘴!” 大眼睛白了他一眼,接着说:“那天暴雨,他跑到奴家家里,偷了奴家压锅底的一块馊了的窝窝头,让奴家饿了好个半月!” 敛温惊讶的看着她话锋一转,那名唤啊回的姑娘默了半日。 终是开口:“那我一会回去做一点给你吃吧……敛温……以后……”啊回顿了顿,“以后别偷人家窝窝头了。” 敛温瞪着大眼睛咬牙切齿,对着啊回说:“别,啊回你做的难吃死了。” 敛温用口型对着大眼睛说:“别多话!” 大眼睛也用口型无声的说:“那你别笑得那么开心行不行?口是心非的傻逼玩意。” 啊回邀请大眼睛:“姑娘往寒舍请,敛温欠你的窝窝头,我一会做来还你。”她摊手要牵大眼睛,敛温大掌直接盖了上去,与她交叠。 敛温:“你别把人带沟里了。” 啊回一愣,却是被敛温牵着走了。她委屈道:“哪会,我还是识路的。” 看啊回委屈,敛温却是笑得更加开心了,大眼睛蔑视的看了他一眼。 敛温看了看大眼睛带的东西,一只秃狼,一只螃蟹,和一个晕过去的仙门少女。 那螃蟹挪得缓慢,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种艳羡的,近乎羡慕的眼神。 敛温也想逗逗这只螃蟹,于是开口对大眼睛说:“你来就来了,还这么客气,带这么大一只螃蟹。” 那螃蟹挪动的步伐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大眼睛脸色却是阴沉了一刻,敛温看她素日没心没肺,今日也会有忧心一刻,很是稀奇。 她默了片刻,认命似的沉吟道:“不能吃。无忧生气就麻烦了。” 敛温:“你也有怕的人?不容易。” 他说着,将篱笆墙前的栅栏打开,将啊回扶进了院子。 篱笆圈在一处悬崖边,几间房屋,中间还有一颗不大的树,树下有石桌板凳,桌上还晾着些干辣椒。 艳无忧被安置在比较僻静的客房,原先谢不思是进不去的,敛温见他这般可爱,在房前焦灼得都快把他房子给拆了,又怕啊回不小心被螃蟹绊倒,只好教他如何横着站起来,用爪子攀着门框爬进屋里。 这螃蟹倒是机灵,一教就会不说,趴在那仙门少女身边后,却是一动不动。 看他竖着眼睛看看那仙门少女又看看他,敛温只得探了探那姑娘的鼻息,正要伸手到姑娘得额头上探一探的时候,那螃蟹蟹钳高举了起来。 敛温将手收了回去,蟹钳也放了下去,敛温又想将手放回去,那蟹钳又抬了起来。 敛温:“……这弟子许是折腾太久,有些发烧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那螃蟹将眼睛收回去润了润,似是在说他知晓了。 敛温觉得这螃蟹的性格真是与他一点都不相同,全所有心意都表露了出来。 于是丝毫没有顾虑的,就让谢不思看着也艳无忧。 大眼睛正在对着萧辰的小光头发着愁,这可怎么整呀,萧辰可是我不眠夜坊的大招牌呢。 敛温从客房里出来,问道:“那姑娘是谁?你如此护她,连不眠夜坊也舍得离了。” 大眼睛:“故人之后。” 大眼睛垂眸,眼里满是怀念,一如她每每看着不眠夜坊里的小狐狸,她透着它们再看别人的影子。 大眼睛又道:“奴家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