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名松涛,可想可知,当风起时,松叶拂动,松枝碰撞的声响,该是如何如波如浪,壮阔汹涌,起始往复,不肯停歇。
正如两人此时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粗重,有力,此起彼伏,似是随时要从胸腔里脱困而出,却又被强力压制住。
曹宗钰眼睛像是长了脚,牢牢盯住她,一瞬也不放过,口中却突然厉声道:“门外的人,全都给我滚下去。”
门外站着的两个小厮吓了一跳,忙应了一声“是”,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迈步,身后又传来世子的怒吼:“把门关上。”连忙回身,将内室木门合上,出去大堂,又彼此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将外间六抹隔扇门也拉拢关紧。自己两人守在走廊上站着,谨防有人没眼色,这时候来打扰世子与大小姐。
打扰他二人吵架。
世子这场怒气,来得十分突兀,十分莫名。明明片刻之前,世子还陪着大小姐,和和气气地吃了吊锅子。世子照顾妹子,格外精心细致,大小姐看上去也十分领情。怎的突然之下,就天翻地覆了?单听世子的声息,已可听出从来没有过的盛怒。便是使衙里碰上再棘手的事务,再难缠的手下,世子可都没有气成这个样子,连说话的声气都不同以往。
阿弥陀佛,但愿世子这场大气,不要伤着大小姐。否则他二人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两人交换个眼神,忍不住开始忧愁。
等外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两人一时仍然没有说话。
直到曹宗钰终于忍不住,颤抖着问出了一句:“曹安舒,你真的没有心吗?”
安舒倏然收回桌下的手,捏紧拳头,放在胸前。眉毛高高扬起,声音极冷:“曹宗钰,我很久以前就警告过你,京中人人都道,我是没有心的怪物。”
一个字一个字,落在空气中,像是砸进平静水面的巨石。
曹宗钰牙关紧紧咬住,发出轻微的格格声,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一双眼睛却又极亮,像是烧着一簇火。
很奇怪。安舒看着盛怒之下的他,脑海里却无意识地响起一个冷淡的,中立的声音: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你对他,仍然有全然地信心。信你自己是安全的,信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举止。
安舒唇角浮出一个若有若无的苦笑。
是的。她爱他。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全然地信任他。甚至,哪怕有一天她的爱消退了,改变了,对曹宗钰的信任,却大概永远也不会变。
这样的认识让她慢慢放松下来,深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曹宗钰,我们都不要说这些互相伤害的气话,可好?”
她柔软下来的姿态让曹宗钰的盛怒慢慢平息下来,然而愤怒之后,继之而来的却是绝望和悲伤。过了一会儿,他猛地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颤声道:“安舒,你刚才指控我……指控我困住你。”
安舒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终于再也维持不了稳定,让曹宗钰听出了其中的轻颤:“难道不是吗?——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你先做了个茧,将自己一层一层束缚起来。而我,”声音开始破碎,轻得像羽毛从他心头抚过,“我又怎么能看着你一个人那样绝望,那样固执地拒绝往前看?”
她望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虽没有泪水,却闪烁着几乎可称为痛楚的光,她颤抖着轻声说道:“曹宗钰,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人都走不出去,会让我们两人都困在里面。困守愁城,一辈子都活在回忆里。曹宗钰,我们还很年轻,还有几十年的岁月。我不要活在回忆里,哪怕是与你在一起,最美好的回忆。你也不要这样做。你也不能这样做。你没有权利这样做。”说到最后,越说越快,语声虽仍然很轻,却已是斩钉截铁。
曹宗钰望着她的目光迸发出强烈光芒,与她眼中的光彼此碰撞,却谁也没有转头退让。他说道:“安舒,我说过,我爱你。但你要走,我却不能拦你。我不能娶你,哪怕我不想要世上任何别的女子,我也不能娶你。我不能给你承诺,不能与你成亲,不能给你正正当当的名分。”他摇摇头,声音几乎是断续的:“安舒,我不能留你。甚至即便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你愿意留下来,我也不能开口。因为,我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终有一日,我会忍不住,我会……”
他没有说完,安舒却微微一笑,虽是脸色苍白,却低声而明白地说道:“我也会。”
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未来几乎是写在白纸上的黑字,且容不得一丝更易。
她说出的这三个字让曹宗钰几乎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连自己想要说什么都忘了,脑海之中,只有两个字反复回荡:安舒,安舒。他也轻轻叫了出来:“安舒!”
安舒却没有回应他,她端起茶杯,很不优雅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早已凉透,一路从口腔到心间,所经之处,无不被冰得起了一层轻微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