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身前脚下,是一个大约五丈见方的巨坑,坑中光华灿烂,波纹流离。
此前他们身处其中,以为坑中是流动的粘稠液体。此时站在外围看去,坑中的物质却更像是软质的琉璃,光润剔透,从最外到圆心,以一种舒缓的坡度逐渐下降,便似是上古神话中巨人族使用的玉碗。
在最中心也是最低端,距离坑面约五尺的地方,有一块半人高,一围宽,色泽灰白的石头,静静悬浮在半空中。
“灵石……光明灵石!”这声颤抖着,不敢置信的语声是苏瑞柏发出来的,他整个人已经慢慢跪了下去,双手高高向空中举起,口中念祷有声。
安舒侧耳听了片刻,低声念道:“当那一日来临,光明照耀所有日夜,人们顶礼膜拜,焚香祝祷;当那一日来临,四季如春,寒冬不再,人们齐声称颂光明之火,太阳与雨水;当那一日来临,灵光闪耀,天神阿胡拉降于尘世,带走善与爱之灵魂,他们将永享安宁。”
苏瑞柏念祷完毕,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匍匐行礼。
片刻之后,方从地上站起来,抬眼惊奇地看着安舒,“你居然会说我们波斯话?”
安舒摇摇头:“我听过你们教徒祝祷,恰好便是这段。有位萨宝翻译给我听,我顺手记下而已。对你们的语言文字,其实一窍不通。若说此地有人会这门语言,那绝不是我。”眼神有意无意朝张隐岱瞟了一眼。
“你听过一遍居然便能记得,这也挺厉害了!”苏瑞柏真心赞了一句。
“你方才说的光明灵石,那是什么?在京城波斯寺里,我似乎从未听到过这个提法。”
苏瑞柏沉默了一下,转头望着那块悬在空中的石头,叹了口气,道:“京城波斯寺自是不知,便连我,以前也只当做山海奇谭,不经之言。”
微微抬起头,目注上方,似乎陷入回忆,“教中有个故老相传的故事,说是千年以前,大祭司在雪山之巅向天神祈祷,因其诚心正意,无人可及,得到了天神的奖赏,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神威所示,足足削去了一个山头,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雪崩。”
曹宗钰笑道:“你确定这是奖赏,而不是天神的惩罚?”
苏瑞柏看他一眼,不高兴他这般轻慢的态度,沉下脸道:“康兄弟不可对天神无礼。”
他被告知此人便是当日出手救他的“康纳福”,又见别人叫他曹世子,一时脑海混乱,干脆还是以康纳福相称。
安舒轻轻拉了一下曹宗钰,在他耳边低语:“吐蕃残卷。”
曹宗钰心神一凛,回想那日安舒译出的内容,苯教上师正是在雪山之上遇见围着火堆祭拜的“神人”,这拜火教的大祭司也是在雪山之上,得到异石。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安舒则瞧了一眼苏瑞柏,心中颇觉有趣。
当大祭司等人要求他遵循教义,安心做波斯少主时,他满心不情愿,以儒家士子自居。
而当此时他身边都是中原人士,没人把这拜火教当回事了,他却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反驳曹宗钰,极力回护大祭司等人的信仰。
这样的矛盾心情,似乎苏瑞柏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接下来继续讲道:“根据教义的提示,天神最看重灵光,将灵光赐予最虔诚的人,获得灵光的王国,可以万世永固。失去灵光的国王,便只能流离失所,国破身亡。”
安舒心中一动,与曹宗钰交换了个眼神。
曹宗钰低声道:“这灵光论,倒似与你阐发的天命观有相通之处。只是天命虽以天为名,实则决之于民,万民便是生天。他们这灵光,只看信仰是否虔诚,终究是以人事神,取决于神。”
说到这里,忽然一笑,戏谑道:“你之前在大祭司面前,将这层意思讲透了。以大祭师的聪明,说不定便能从这个角度,重新阐发灵光论。他日大祭师以此开宗立派,成为波斯学术之宗,倒要奉你为开山祖师!”
安舒笑道:“除非他放下执念,立地成佛,方有这样的前程。我看他黑云罩顶,别说学术之宗,便连小命都要不保。”
玩笑过后,面容转为严肃,“再说,对我们而言,将天命转化为民意,似是顺理成章,并不难理解。然而对彼等信众而言,要说至高至大,完美无缺的神,居然便是这平凡庸俗的芸芸众生,只怕这道弯,是极不容易拐过来的。你这可算是以己度人了!”
曹宗钰点头称是:“你说得对。这样说来,周公那句‘以德配天’可算得是振聋发聩,石破天惊之论,一举奠定了我族数千余年的政教底色,自此天人混同,天也需称德,人也可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