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敦煌风华(2 / 2)明月照远道首页

康纳福不想把事情闹大,缓缓松开手,冷冷道:“我家妹子不喜玩闹,你可寻旁人去。”那舞者满头冷汗,连连点头退后,操着怪腔怪调说道:“小人知会得,知会得。”

经此一闹,康纳福担心那女郎着恼,一路小心翼翼,不敢再出纰漏。逢有热闹点的门面,便赶紧绕路走开,一路上七歪八拐,尽拣些安静人少的街巷行来。好在本朝不兴坊市制度,便小街小巷,也有些颇有意趣的铺面。不过,他倒是忘了,这自古以来,最不怕巷子深的营生,除开酒,便是色了。

“东园这一带我最熟了,营酒坊在这最里头。我自小跟府里的小厮出来东园混酒喝,也不知被阿爹锤了多少次,被锤的时候可是不争气得很,只管告饶,赌咒发誓。其实次次锤后皆不改,下次去喝的更痛快。官营的酒虽不比市面的花样多,却甘冽许多,后劲甚足。记得昔年曾有议论,欲将官营酿造的酒也拿去市场上出卖,以贴补军政之用,却被令高祖父否了,因官营酒主要专供军队,不以甘美为甚,但求入口烧心,以壮军士争胜搏命之心。用于民间,若乏人问津,则于事无补,多生冗员。若争相求购,又扰乱民心,易滋事端。”

他说得兴起,没注意到两名婢子看他的眼神都不自然了。女郎也摇头笑道:“打住!你道是殿前奏对吗?真是无趣得紧。”

康纳福醒悟,尴尬笑道:“这可抱歉了,我这向导,委实有些不合格。”

四人此时已将至小路尽头,遥遥可见一处院墙,更有酒香扑面而来,那女郎虽不好此道,却也未免深吸一口,口鼻蕴染,竟觉微醺。

正在此时,斜逢里一扇门吱呀打开,一道人影扑将出来,正正跌在四人面前。康纳福下意识踏前一步,将那女郎护在身后,两名小婢也冲上来护卫左右。

那人正跌在路中间,匍匐地面,毫不动弹。门尚开着,几个壮汉在门后一晃,一个浓妆妇人叉手立在门前,恶声恶气骂道:“老娘打了一辈子鸟,倒叫你这腌臜穷酸叼瞎了眼,手里没粮家里没房,也学人来玩姑娘,也不撒泡狗尿照照你那短命样,似你这般倒街卧巷的横死样,便活该去那头蜂窠,让汉子玩弄个松爽……”

她话音未落,这边四人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女郎身份高贵,几曾听闻过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语,当真是目瞪口呆,一时回不过神来。

康纳福这时一声厉喝:“住口!”他自小身在高位,话音里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那妇人被他吼得一窒,抬眼看却是几个胡人,这沙洲城里身居高位的胡人却是没几个,顿时胆气一壮,嘿然道:“老娘道是谁?原来是几个杂皮猢狲。老娘自处分这等混沌魍魉,干你等鸟事!”

话音未落,不妨眼前一花,两边脸颊已脆生生着了巴掌,一左一右,直打得她耳里似做了道场,一时金玉齐鸣,轰然如炸,好容易定下神来,才发现身前站了个青衣小婢,白生生一张小脸上寒凝霜淬,似隆冬天堆的雪娃娃般叫人看着瘆得慌。

那妇人一张嘴,还没说话,先噗噗直往外吐了两颗门牙,脸上火辣辣地疼,一吸鼻子,张口嚎道:“哪来的小贱……”一边张牙舞爪扑将上来。

那小婢在她胳膊上飞快轻点,妇人顿时手臂酸麻,使不上半分力,正自惊恐,脸上却又丝毫不缓地各挨了十来个耳光。门后两个壮汉如饿虎般扑出来,却被那小婢躬身一退一进,也不知怎的,便被那小婢欺到怀里,一个肘击,顿时飞回内院。再一个回旋腿,另一个壮汉也摔倒地上,直抱腿叫杀连天。

小婢住了手,一双寒冰般的眼眸仍盯着妇人,直等她再次口吐不逊之词。

那妇人却实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哪里还敢嘴硬?只捂着两边馒头样的脸呜呜咽咽,倒像是在说些服软的话儿,但口舌歪斜,脸面高肿,究竟也听得不甚分明。

康纳福点点头,“阿宁甚好!”原来那小婢的名字却是唤作“阿宁”。

阿宁回转那女郎身边,微微欠身:“公子说笑了。主辱臣死,是阿宁反应不及,才致小姐受此等侮辱。”俯身拜倒:“恳请小姐责罚。”

那女郎倒无甚怒意,摆手道:“阿宁起身,此事不怪你。你与我一处长大,似这等人,只怕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识,一时蒙住,那也正常。”

康纳福见她似乎颇有兴致的样子,当真是哭笑不得,但那妇人做派低俗,言辞粗鄙,便是他,亦是少有此等市井见闻,心里固然鄙夷,却也未尝不觉新奇,于那女郎心情,其实颇有戚戚然之处。

此时路中俯卧之人也有了动静,肩膀略微弹动,费力地翻过身子,半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四人,举手道:“多谢诸位替我解围。”

四人身份隐秘,本不欲多生事端,但康纳福与那女郎见着地上这人时,都各自微微“咦”了一声。

地上那男子年方二十来岁,肤呈铅灰,发色淡黄,高鼻深目,眼珠子似琉璃球般浅绿透亮,明明一副异族模样,一口官话却说得温文尔雅,自然至极,显是教养甚好。他衣着也是本朝士人样式,若非这张脸,便说他是个赴京赶考的读书人,那也毫不违和。

本朝大开国门,广延四海之宾以兴商贸,惟名与器,却未肯轻予。市井中胡人胡姬人数虽众,撑破天却也只能做个富家翁,再难如前朝般出仕掌兵。是以康纳福乔装成胡商,自是无人疑心。此人却通身读书人气质,那就有些奇哉怪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