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官宿舍楼望过去正好是训练的大操场,现在又是饭点,各个队伍也都解散了,本就空旷的操场上更显得落寞,没几个人影,天上的夕阳落了大半,天尽头只懒懒洋洋的留了点酡红尾巴。沈毓撑着头也懒懒洋洋地靠在房前的围栏上,目光随意找了个地歇脚,仿佛在等着有风起正巧能赶她回窝。 依惯例来看,沈毓这教官的确做得糟糕,迟到早退在第一天就占了个全,但她军衔又摆在了那里,其他队的教官虽是老兵,但军衔多为高级士官,低一些的甚至是中级士官,总负责的教官也不过是与她同级的少尉。虽然沈毓做的委实出格了些,但总教官碍于情面也只是委婉地对她提了提训练新兵还要多费些神。沈毓认真地右耳听下,等总教官一走,便从左耳一一倒出。 她本来没想这么消极怠工的,最初只是抱着水水过去的心态尽快送走这一批人,但是一走到那些人面前,沈毓就连听他们报出名字的念头都彻彻底底消失了去,不应该用懒散开溜形容她今天的表现,应该用比较体面的落荒而逃才合适恰当。她不想看见那些脸,那种半带紧张半带好奇,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脸。她来这里三年,有时候感觉有一辈子那么长,尽管这个夹在人界与鬼界之间的平行空间里与外界是差不多相同的,有日出日落,有风雨霜雪,但她清清楚楚知道,有些地方涉足过,就陷在了里面,有些衣服穿上了,就再也脱不下来,除非砍了腿,除非连衣带皮一起血淋淋地撕下来。 “沈毓”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种连带着空气都染上严肃意味的声音让她下意识里就收腹挺胸,笔笔直直站好,目视前方,力求与来人一样的严肃认真:“老师” “又在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语调一转,忽然间多了另外一种熟悉感。 “老头?”沈毓回过神来,看清了来人险些气得眼前发黑,靠在围栏上连喘了好几口气。 “您最近就这么无聊吗,装我老师就能这么乐此不疲?” 老头笑容和煦,还佩着点点夕阳的暖,轻描淡写地道“我听见有人想向你老师告你状。” 眼前真的一黑,沈毓顿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老头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拦下了。” 深吸一口气,沈毓九十度鞠躬 “多谢您老人家” “我只是今天拦下了你老师,不必如此多礼。”老头的笑容越发灿烂。 …… “你什么时候这么孩子气了,消极怠工也不是你平时的作风。” “你让我一帮子小孩谈驱鬼大业,讲人间正义?” 老头看着暮色里的那最后一点点光,声音轻了一分“你未到十八,其他人也不过十八上下,话里那就多了这几分老年人的姿态。” “我今年二十一,入伍证明白纸黑字,您亲批的字,怎么这才三年便忘了?” “那是你的机缘。” “呐,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被这机缘缠了身,总有一天也会被这机缘拖进去,这些新人,有时候真不想看见他们……” “怕他们下一秒飞灰湮灭,怕你自己可能会亲眼看着他们或者你自己从人变成一个名字。” “对,那一个个用鲜红颜料写上去的烈士名字,刻在那些碑上,再等着多年后因碑位不够换成其他人的。”终于起风了,那种晚间微凉的风,恰好让人不经意察觉出凉意的风,沈毓等到了这阵可以将自己赶进屋子里的风,顺势理了理衣领,正好了军装“我知道,庸人自扰,军装都穿上了,我又不是推他们进去的人,内疚个毛线。” 最后一点点日光落了下去,老头开口 “现在是你的担子,而以后走向什么地方,自有人担。” 沈毓挑眉:“我感觉在这条路上狂奔了三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自找的。” “老头,饭卡没钱了,请我吃饭,不然明天翘训。” “随你,扣津贴就是了。” “我跳楼。” “自残不算工伤。”老头认真地摇头 “……” 第二天沈毓乖乖准点来了,正正规规走流程,听新兵自我介绍,带新兵参加上头统一组织的军史,军魂系列座谈大会,带新兵领装备,带新兵参观各个训练场地,解答新兵疑问,并且回答正式又官方。一上午过去总教官很满意,自认为昨天的报告颇有成效,还庆幸见效如此之快。沈毓手下的新兵也很是满意,昨天虽然晒了一会但是开溜的早,第二天上午虽然教官依旧是懒懒洋洋的语气,但也在接受范围之内,看上去还好说话的样子,又听传闻自己教官的军衔高出其他队教官,想必也是有真材实料的,第二阶段训练有望顺利且圆满的完成。 沈毓令人满意地走完了上午军队里的固定流程,下午的训练上头除了给出大体方针外倒是没有硬性要求,沈毓和气地让手下新兵围着操场跑了二十个圈作为她带兵的正常开头,显然,这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悦的开头。 第四队的新兵们面面相觑,但又没有反抗的可能,只好咬着牙在其他队幸灾乐祸的目光下跑着,沈毓抱着双臂在远处喜滋滋地看着十个列队在大操场跑步的家伙,若有人在附近还会发现她面上带着点笑意,只是之前眼底埋的那一份庸懒好似从未出现过,她若有所思的站在一个角落,好像连带着那个角落都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等十个人稀稀拉拉回到队伍,她也未说什么其他的话,只选了个跑完还能勉强站直的家伙做队长,那个人叫林晨,只比她高上几分,话不多,颇合她的胃口。 之后她又领着新兵离开训练场,东拐西弯进了间屋子,紧紧关了门,那屋子不大,四面是石灰刷上的白墙,除了角落里放了张椅子便再无他物,沈毓让新兵站在屋中央,自个坐在椅子上,然后放了只鬼出来,一只活蹦乱跳的,生机勃勃的鬼。 那不是伤人的鬼,先前沈毓抓他,不小心打得那鬼三魂丢了二,七魄缺了五,基本算是废了大半,只会四处乱窜,尖叫哀嚎,还带着森森阴气。沈毓用灵力箍着那鬼只能在这屋子里除她所在的地方活动,然后她就靠着椅背歪着头,还翘了个二郎腿,半带微笑,听新兵们跟着鬼一起鬼哭狼嚎,看着他们舍了体面姿态抱头乱蹿,她看得很欢乐,仿佛找到了新乐趣。 新兵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哪怕早有了准备要以灭鬼为生,但从小的本能还是告诉他们,应该怕鬼,当然这个可以慢慢克服,而且过程可以温和平顺,但很不巧,也很不幸,沈毓不是个有耐心地人,她一向的降鬼手段也不走什么温和平顺的路线。她看着这些平时还有军人模样的士兵,突然间想起他们不过也是十八岁上下,只因这一身军装看上去比常人成熟稳重不少,更恍然间想起自己好像也是十八左右的年纪,还有不到一年,战场离她越来越近了,之前怎么没发觉,原来时间竟过的这么快。 思维飘忽着,隐约发觉有人在看自己,那个人目光清明,站在人群中央一动不动,军装熨帖,像一个旁观者,跟她一样,默默看一场喧哗荒诞的戏,面上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