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上巳。 一夜骤雨初歇。 檐角缓缓滴着水,庭院内草木葳蕤,数枝蔷薇安静趴在墙角。 熹微晨光,从茜色纱窗透进,落在了靠窗软榻上,榻上摆着一副行了半数的双陆棋盘,玉色骰子被主人随意掷放在旁,稍显凌乱。 再往内,只见幔帐层叠,青花缠枝香炉中,一缕暖香氤氲,四溢而散。 屏风隔挡后。 半截纤瘦皓腕,悬空搭在青烟软纱帐外,隐隐露出帐内一张姣好面庞。 显然那人睡得正沉,呼吸匀称和缓,长长睫羽,随着呼吸起伏,微微颤动着。 …… 庭院树梢上,轻灵小巧的身影,愉悦地从这枝头跳到那枝头,发出阵阵啾鸣,将屋内人从沉沉睡梦中唤醒。 舒望轻轻睁开眼,望着头顶那一方熟悉的纱帐,尚有些回不过神。 怔了好一会儿,她才似大梦初醒般,惊坐而起。 听得屋内轻微声响,立在廊下的侍女,恭身上前两步,抬手,扣了扣门扉,轻声细语地道:“小娘子可是醒了?” 纱帐内,舒望拥着团花锦被,一脸惊魂未定,她望着自己的手,略显迟疑,用力握了下拳。 手掌并拢、摊开,又并拢、又摊开…… 似乎证实了什么,舒望长舒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后,朝外吩咐道:“进来吧。” 侍女们应声而入,有条不紊地进到屋内伺候。 层叠幔帐被拉至两旁,舒望的贴身侍女绕过屏风,她像往常那般,小步快走到床侧,将垂落在地的青纱帐用束帐系拢在一旁。 刚束了一半,借着屋外的光,看清舒望的脸色后,不由吃了一惊:“小娘子?” 只见舒望抱膝而坐,唇色苍白,一头如瀑青丝披散在肩头,看起来多了几分赢弱不胜的病态。 画屏很是担忧:“小娘子可是不适?可需婢子去请府医来看看?” 每逢季节交替,舒望免不了要病上一场,她自幼体弱多病,也延请过不少大夫,可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弱症,只能将养着,因而她身旁伺候的人,稍有风吹草动,便紧张不已。 舒望却是摇头,“不必,先洗漱。” 她趿拉着软绸绣鞋,朝窗边走去,雕花窗柩被推开,混合着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清风拂动她的发丝,舒望深深吸了口,看着枝头跃动的鸟儿,怔了会儿,便努力将心中无由恐惧压下。 她安慰自己,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毕竟只不过是一场梦。 舒望坐定在妆奁前,画屏拿着篦子在轻轻替她通头按摩。 半身铜镜里映出她的身影,少女容颜娇美,有种朦胧的美好。 恍惚中,周围一切模糊起来,没了声响,舒望看到铜镜中的少女,兀自拿起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少女抿着嘴,神情冷漠,看着跪伏在她的脚旁的画屏,似是在瞧一只蝼蚁,眼神中透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那是她的脸,却又不是她,舒望梦中看到的就是这么诡异的一幕。 她思绪有些乱,虽说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惊梦,可现在稍一回想梦中那荒诞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 在梦中,她明明存在着,可意识却被排除在身体外,一切言行举止都不由她控制,就像是——身体里挤进了另一个人。 “小娘子看看,今日戴哪支好呢?”画屏替她绾了个百合髻,两缕细碎刘海分至两旁,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可人。 舒望眼中有了焦距,看了眼温柔沉稳的画屏,算是回过神了,不假思索道:“就往日常戴的那支吧。” 画屏点点头,翻开八宝首饰盒,将最上层那支乌木坠珠簪挑了出来,捏着扁针拨开浓密发丝,将簪子插了进去。 定好了主簪,画屏又细细挑拣了几枚点翠嵌宝石头花搭配着,小娘子平日里不喜那满头珠翠的,总觉头沉得慌,便素来装扮简单雅致,可今日毕竟是受邀出门游玩,一群豆蔻年华的小娘子聚在一起,不精致打扮打扮怎么行呢。 舒望拿着小巧玲珑的手镜,左右照了照,对画屏的手艺她是一向满意的,随手拨弄了下乌木簪上悬坠着的那枚南珠。 南珠润白可爱,微微晃荡着,舒望看着,不由眼角含了笑意,眼中阴霾总算是驱散了些。 这是阿兄今年送与她的生辰礼,上面还有阿兄亲自錾刻的生辰祝语,舒望极为宝贝,自生辰以来基本日日都戴着。 “郎君可真是疼您。”画屏显然看出了她的高兴,由衷替自家小娘子赞叹着。 这刺史府上,谁人不知,大郎最为看重这个妹妹了,小娘子同大郎也最为亲厚孺慕,不过也是,两人同属一母嫡出的兄妹,自然感情极好了。 话又转回来,画屏看了眼舒望没甚血色的唇瓣,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想到郎君生气时那张冷肃的脸,画屏咬咬牙,还是温声劝道:“婢子看小娘子面色实在不算好,要不婢子还是跑一趟请了府医过来吧?要是郎君看到了,又该训您不爱惜自己身体了。” 舒望心想,倘若她大早上就请了府医,阿兄才是真的担心,便摆摆手,不在意道:“不过是夜里被噩梦魇着了,无事的。” 说着,从妆台上取了一套象牙雕梳具,玲珑粉盒依次排开,自己动手敷粉描眉。 她平日里就喜欢捣鼓这些瓶瓶罐罐,尤其生病时,一张病容苍白素淡,只要稍微一妆点,便能瞒天过海,免了阿耶、阿兄的担忧紧张,何乐而不为? 细细画眉贴花钿后,舒望取了胭脂膏在手心细细研开,轻轻在脸颊两侧拍开,铜镜中立时映出一张桃腮粉面。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方缺乏血色的唇了,不过不用担心,她用小指醮了口脂,轻点在素唇上,抹开,抿了抿,唇色顿时红润起来。 “看,这不就精神了吗?!” 她对于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瞧瞧,自然素面妆,保准阿兄一点都看不出来。 上巳佳节,游春踏青,舒望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一个出门的机会,自然是不能允许自己错过的。 待舒望梳洗妥当后,伺候的侍女流萤便端了朝食上来,几只青瓷小碟依次摆上食案。 舒望搅着眼前的胡麻粥,她心里装着事儿,便只随意挑了两勺,就搁下了勺子。 这会儿画屏整理床铺去了,流萤在旁候着,见她胃口不佳,便忙指了一碟蒸饼,道:“小娘子可要尝尝这道玫瑰馅蒸饼?大厨房特意依了您的口味做的,香甜着呢!” 舒望喜食甜,也就没拒绝,由着流萤夹了一筷到小碟里,吃完一块,待流萤再想替她夹时,却是摆了摆手,拿素帕压了压嘴角。 流萤心领神会,知她这是用食完毕,便利落地拧了块湿帕递过去。 扫了眼食案上未怎么动用的朝食,流萤目光落在舒望侧脸上,忧心仲仲的:“小娘子下巴都尖了。” 舒望见她那仿佛天要塌了的表情,忍俊不禁道:“不过是少吃了几口,哪有这么夸张?” 流萤在旁掰着手指,碎碎念叨:“婢子才没夸张呢,小娘子自去岁冬日猛抽条后,就光长个儿,不见肉了。这眼看就要初夏了,到时候身上没点肉,可怎么见人哟。” 时人眼中,面如满月,身形丰腴,体态婀娜,方才是美人标准,似舒望这般纤瘦,还朝着高挑方向发展的,婚恋市场是不吃香的。 这年头,大夏天没个几斤肉傍身,谁家小娘子好意思出门的? 舒望单手托腮,露出一截纤瘦白皙的手腕,只见她眨了眨眼,满是无辜:“可是吃了也不见长肉啊。” 她捏了捏自个儿脸颊,幽幽一叹,貌似真又瘦了。 倒是画屏在里屋听了个大概,捧着香炉出来时,见流萤愁眉苦脸的,不由拉了她一下,低声斥道:“怎么尽说些让小娘子烦恼的事儿。” 舒望一笑,“不碍事,流萤也是关心我呢。” “就是就是。 ”流萤忙不迭点头。 三人年纪相仿,虽说主仆有别,可舒望不是个严苛的主子,屋里氛围也好,笑闹一番后,舒望看了眼屋里计时的漏壶。 眼见不早了,便带着一众仆从,往庭院游廊上走去。 游廊树荫遮挡,斑驳光影洒下,舒望不急不缓地走着,环佩压在裙摆,竟不见半点响动,宛若从古画里走出的端庄仕女。 行至月亮门时,一袭襕衫少年,踏着晨光而来,闯进了她的视野。 “阿兄——”舒望看到来人,眼睛一瞬间亮了,脸上笑得灿烂。 陆有胥正沿石阶而上,阳光侧照在他脸上,衬得五官犹如温玉雕刻般,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阿絮。”他眉眼含笑,唤着舒望的小字,声音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泠。 舒望见到哥哥,也顾不上出门要维持高门贵女风范了,只见她手挽披帛,稍提裙摆,撒脚丫子朝陆有胥奔过去。 陆有胥见她跟个小炮弹似得直冲过来,不由微微拧眉,这万一刹不住怎么办,不由上了一阶,伸出手去牵她,道:“慢些走。” 舒望搭着兄长的手,三两步跳下台阶,蹦跶到他身旁,头上那颗南珠微微晃动着,显出一抹少女的明艳娇俏。 陆有胥伸手点了点她额头,摇头叹息着:“瞧你,这般大的人了,怎么走路还晃悠悠的。” 嘴里嫌弃满满,可他的行动恰与之相反,似是怕少女走路不够小心,便一直牵着她的手。 只是,手掌相贴处,那冰凉触感尤为明显,他扫了眼舒望的穿着,不由眉峰一皱。 时值春夏交替,天气正渐渐回暖,可到底是春深寒凉未尽,舒望身子骨不比常人,他一握她的手,便知她穿单薄了些。 尤其是那窄袖半臂衫领口微敞,露出胸前一片赛雪肌肤。一看就不暖和,难怪手心冰凉一片。 思及此,陆有胥薄唇抿直,顿下脚步,看了眼舒望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侍女,瞬间,画屏、流萤两人只觉脖颈一阵发凉。 舒望见他停下,不明所以,扯了扯他衣袖,喊道:“阿兄?” 许是感受到了舒望的惶惶,陆有胥摸了摸她的头,低头望她,眼底一片温柔。 舒望被他看得莫名,半晌,只听陆有胥幽幽叹了句:“阿絮呀,就是心太软。” 随着这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周围瞬间聚起的低气压,一下子又消弭无声。 画屏、流萤二人,感觉那抹刺骨冷意淡去,皆暗自松了口气。 只听陆有胥淡声吩咐着:“去拿件披风出来。” 侍女二人这才恍然悟了,方才郎君扫过来的那一眼,那么冷冽,怕是觉得她们伺候小娘子不够细致而心生不悦呢。 脑中念头一闪而过,画屏面上依旧沉稳,应了声是,便匆匆往院子走去。 舒望后知后觉,一瞬明了,方才阿兄眉峰聚起,不是她的错觉,阿兄确实是发火了呢。 她打小便体弱虚寒,别家小娘子穿一件,她得穿两件,到了寒冬一出门就得裹成熊,现下还未出春,晨风尚凉,依着她这单薄身子骨儿,本该是得再外加一件披风的。 只是方才几人在屋里说笑着,出来时便忘了这茬,这才吹得脸也凉、手也凉,舒望本想着,稍吹这么一下子也不打紧,她不是那种骄矜费事的主儿。 谁知阿兄一下便察觉了,还如此生气。 好在画屏脚程快,很快便捧了件织锦披风过来,她近前正准备给舒望披上。 便见陆有胥抬手,挥了挥,道:“我来吧。” 说着便从画屏手中取过披风,上前两步,将披风抖了抖,一翻手那披风便裹在了舒望身上。 舒望在他身前站定,目光落在那只正打着蝴蝶结的手上。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得了笔,拿得了剑,拉得了弓,此刻,亦是游刃有余地替她系着绸带。 清风徐徐,吹得舒望散至颊侧的两缕鬓发微乱,她抬手往耳后别了下。 她稍微仰头,见哥哥垂着眸子,长睫浓密,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温柔专注的模样,宛若在对待什么稀罕珍宝。 想到这儿,舒望顺势在心里嘟哝一句,也没错,她就是哥哥的小珍宝啊。 这般独自偷乐了一会儿,舒望又低落起来,她渐渐长大了,也知道,不能再同小时候那般,让哥哥围着她一人打转了。 以后,哥哥会娶妻,而她会出嫁,到时候两人各自成家,各有各的儿孙满堂。 哎—— 舒望心内有点怅然若失,一想到哥哥的温柔溺宠,会分将出去给他往后的妻子、孩子,再也不独属于她了,就莫名有点小难过。 就像是她偷偷珍藏的宝贝,正独自欣赏着,却突然被告知,这宝贝不是独属她的,需要拿出来同他人一起分享。 也不知道谁家小娘子会这般幸运。 舒望心内好大一出戏,甚至远虑到,等小侄子出生了,她定要疼他、宠他,就像哥哥照顾她这般细致温柔。 这般一通乱想,舒望可算是压下了那股酸涩,心中有了一丝期待,想象着她这个做小姑姑的,牵着缩小版的哥哥,她可以陪他逛街,给他买小人糖,带他去放风筝…… 哦,他要是不听话,还可以弹他额头。 嘻嘻! “想什么呢?”陆有胥见她一下子皱眉发愁,一下子抿嘴偷乐,不由伸手弹了下她额头。 小丫头整日里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呀~”舒望吃疼,捂着额头,思绪拉回现实,杏眼一片朦朦,简直迷糊得可爱,陆有胥含笑看她。 趁着她走神的瞬间,衣襟前绑带已系好,对称完美的蝴蝶结,透着一股浓浓的陆氏严谨风范。 …… 正院。 从穿堂进来后,舒望跟着哥哥,走在白石甬路上,瞥见院角几株桂树,枝头零星点缀两三淡黄色小花。 两旁抄手游廊上,时有侍仆进出,远远见着两人,便停下躬身行礼,待人走过,方才直起身继续各自手头的事情。 整个院子静悄悄地,舒望自进了正院,便不自觉敛了性子,恢复了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标准大家闺秀模样。 两人一抵达上房门前,便见一面容沉肃的老麽迎了出来,这是严氏身旁伺候多年的老仆。 她见了两人,略施一礼,道:“夫人在礼佛呢,郎君、小娘子不妨先去花厅侯一侯。” 门帘轻微晃荡着,舒望顺势朝里觑了眼,只见堂屋深阔,什么也看不见,惟有从里传出的木鱼敲击声,声声入耳。 又没见到阿娘,舒望不禁有些失落,陆有胥眼神闪了闪,也没多言,倒似是早预料到了。 每逢暮春时节,严氏都会有一阵子只专心斋戒礼佛,鲜少理人,便是陆父对此,也只是沉默以对,嘱了子女们勿要打扰。 顿了顿,只听陆有胥问道:“阿娘身子可还好?” 老麽看向他的眼神,多有慈爱,知他这是关心夫人,便道:“劳大郎惦念,夫人精神尚可,便是咳嗽也好些了。” 陆有胥点点头,放心不少,转头见舒望还眼巴巴盯着屋内,眼中涌现出一阵复杂,却很快隐了下去。 心知等再久,严氏也不会露面,便摸了摸舒望的头:“乖,走了,莫要扰了阿娘。” 舒望点点头,乖巧道:“那我明日再来向阿娘请安。” 当然,她内心也是明白的,便是到了明日,她依旧是见不到严氏的。 被拉着走了两步,舒望似是想到什么,快步折回到老麽面前,一双明亮杏眼望着她,满含期待道:“华麽,一会儿我从河边采了香草回来,做成香囊送给阿娘好不好?” 上巳佳节,采草香、赠香囊,乃是时下习俗之一,祈求的是所被赠予之人,接下来的一年里,身体健康、诸事顺遂。 正欲掀帘进门的老麽,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小娘子有心了。” 待两人离开后,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从里屋响起,很快又被笃笃敲击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