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庭院里,满地秋叶覆盖,女子清亮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徐云期身着一套墨绿色镶云纹的窄袖便服,正在练习一套强身健体的掌法,平疏和星河二人侍立在一旁,一人拿着水壶,一人手捧沾湿了的布巾。 徐家虽然说接连两代出的都是文官,还都是出类拔萃的,可徐家人好像天生从骨子里就带有一种烈气。就拿徐砚修来说,他幼年就跟随名师习武,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之辈,其中有几人后来都做了武官,还都是能力颇高,武艺高强之人。 徐砚修本人也是性格刚正,说一不二,一个眼神扫过去,就能让对方噤若寒蝉,双腿打抖。 舅父也觉得男子不能只知舞文弄墨,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纸上英雄。并不是说通文墨的不好,而是说要文武兼顾,以武守文,才是上上之选。 徐云期这一点只够防身用的粗浅武艺,就是小时候舅父请的女教习教的,虽然不是什么高超精妙的招式,她也未曾放下,也许是因为她很喜欢这种出一身大汗、酣畅淋漓的感觉。 “平疏,拿水来。” 喝了几大口清水下去,又抹了抹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方才入室内换衣。 算到今日,徐云期也整整被禁了十五日的足了,每天深居简出,渐渐已经习惯了。 她也是极力给自己找消遣,分分心神,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整日去想关于晏昔的事。这半月来,她只要一见到兄长徐砚修,就会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晏昔下落的事,结果都是毫无音讯,看阿兄的神色,也是带着隐忧,不似作伪。 三人入了室内,一前两后没走几步,邱嬷嬷就和一个面生的小侍女各自端了一个木托盘进来。 “四娘子,这是郎君命人给你新制的礼服,你快看看可是喜欢?” 邱嬷嬷慈眉善目,面带笑容对徐云期说道。礼服?好端端的,阿兄给自己制新礼服做什么?旧的记得还未穿过几次。 “娘子你忘啦?后日就是周三娘子的婚礼了,怎好穿旧的礼服去参宴?” 话至此,徐云期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月浑浑噩噩,差点把三姐的成婚之礼都给忘了。 三两步走过去察看,侍女小心翼翼展开衣裳,它的外袍通体为幽深的暗蓝色,以银线绣成的莲花纹栩栩如生,饰在前襟和袖口。里层重重叠叠的几层衣,只看了一眼,也知其繁丽华贵。 自己一个宾客尚且如此盛装,不知后日三姐周璎身上的,又将是何种惊人的珠翠罗绮呢? 呵,她倒是好福气。 徐云期摸了摸那衣料,触手清凉,眼底微微闪过一抹黯然。 “阿兄有心了,嬷嬷,我很是喜欢,能穿着它去参加三姐的婚礼,是再好不过了。” …… 几辆马车稳稳地行驶在长安城一条宽阔的街道上,扬起道路上的微尘。 不多时,停在了一座大宅前,宅子的大门上饰有铜头钉和衔环,雍容华贵,这就是徐云期三姐周璎未来夫家的宅邸——陈宅。 陈府门前车马如龙,各方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正在陆陆续续而来。徐砚修和妻子傅雅盛装而来,一下马车,就有不少相熟的人围上来寒暄。 “徐侍郎今日真是俊美无匹…尊夫人也是容光焕发……”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徐云期一听这马屁拍的都快要把他们给淹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同情地看了一眼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二人,悄悄跟着侍女从人群里抽身往里走去。 “阿云表妹!这儿来!你可算是来了。算起来,我可是有段时日没有见着你的面了。” 一个被几人围着的少年看到跟着接引侍女进来的徐云期,面露喜色,高声喊道,他生的高大,银色宽袖礼服随风而动,三两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一双乌瞳熠熠生辉,含着笑意盯着她。 徐云期向前两步,曲裾向他行了一礼。 “表兄,别来无恙。” 这少年就是周府的二公子,周璎的双生胞弟,徐云期的表兄周璞,小字阿礼。他原本还有一个长他几岁的兄长,同为一母所生,只可惜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他由此也成了周家小辈里唯一的一个嫡出男儿,自小被父母娇惯纵容着,除了有些意气用事之外,性子里也有些难得的纯真豁达。 周璞对一旁陈府负责接引宾客的侍女说:“你自去吧,徐家表妹这儿我来招待。”又兴致勃勃地带着徐云期和平疏二人往后面的庭院走去。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陈宅了,对此地颇为熟悉,边走边嘴里止不住地和徐云期说话,说了许多,也没见侧后方的徐云期回话,一回头,发现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皱了皱眉道:“阿云,你在想什么呢!好哇,我和你说了这么许多,你不会一句也没听见吧?”语气里还有些委屈。 徐云期许久没看见表兄周璞了,刚刚一见面,看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难免追怀过往,想起了以前自己与晏昔、表兄三人相处时的日子。 表兄性格跳脱,和晏昔常常闹些小别扭,少年意气,却越发惹人追忆。 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前世的事了。 “表兄…没…我都听见了,方才看这地砖和家里的不同,倒是别致,就多看了几眼…” 地砖?这陈家的地砖有何不同?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周璞疑惑地挠了挠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云,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要是喜欢,我就让姐夫把工匠给你送到徐府去,你尽可命他们打造出一模一样的来。” 徐云期心里暗呼一声,连忙拒绝:“我只不过是好奇,万万不可如此麻烦。” 周璞凑近了仔细看她几眼,发现她眼眶微红,上了妆也遮不住眼下的一圈乌青,他再迟钝也知道她这是伤心了,又想起来前几月的事,心道原来如此。 “阿云,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事儿都自己憋着,偷偷躲起来哭鼻子?” 徐云期侧过头:“没有的事,只不过是风沙糊了眼睛。” 周璞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背:“事情已经过去了,阿云,以后…会有人对你好的。” 周璞面上一红,阿云,就算晏昔不在了,也会有人待你如珠如玉,担心你、记挂你,一刻也不会忘记你。 说完他又用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哈哈一笑,看着她的眼睛道:“好啦!今天是阿姐大喜的日子,阿云这么美,都快要赶上新娘子了,快莫要把脸哭花了。” 徐云期胡乱应了几声,只得收敛情绪,任他拉着自己往前走去,离人声鼎沸之处越来越近。 用于婚礼的庭院已经被休整得焕然一新,处处张灯结彩,一派欢腾的景象。庭院中用帷幕设帐,张设宴席,用来款待前来婚礼的宾客们。这些青色帐篷极大,中间设了纹饰精美的长桌,桌上摆满美酒佳肴,安排男女宾客分别坐在两侧。 人渐渐来齐了,徐云期和阿嫂傅雅两人一起入席,时辰正值黄昏,日暮西斜,绯红夕阳洒满整个庭院。 庭院之中,也设了一华美帷帐,地面铺一方细软花毡,供新娘在上面行走。时下的婚礼,新郎着红衣,新娘着绿衣。一身锦绣红衣的新郎念罢催妆诗,迎着新娘出来,周璎身着一身贴金泥银的靛青华服,妆容美艳,以羽扇遮面,踩着花毡,携着新郎徐徐向幔帐里走去。 她衣裙委地,佩戴着白玉双珮,肘缠纱罗披帛,在晚风轻抚下飘逸舒展如风抚细柳,她款款而来,姿态娉婷,一步一生莲。 一整套婚礼流程下来,众人都吆喝出声,调侃祝福。婚礼隆重典雅,陈公子面目端正,气韵浩然,举止得体有礼,看着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徐云期又端起酒杯,喝了几大口下去,入口微辣,一股炽热滑入喉间。 周璎,你处心积虑败坏我的名声,你可知我是半点都不在乎?要是晏昔不在了,我要这名声又有何用? 徐云期放下酒杯,感觉到对面好像有一道视线凝在她身上。 她双目寻过去,对上了徐砚修担忧的眼神,她对他微笑摇了摇头,用口型示意道:“我无事。” 月上梢头,这场宾主尽欢的婚宴才徐徐落下了帷幕,徐家兄妹二人和舅父舅母依依话别之后,也上了各自的马车。 徐云期刚刚在车上坐稳,正准备靠着侧壁闭目休息的时候,一只手从外面掀开了车帘,露出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脸庞,面貌和周璎有几分相似,正是表兄周璞,他对着车里的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看起来颇像一只邀宠的柴犬,徐云期不由得心里好笑,刚想开口问他何事,他就抢白道。 “阿云,我过几日就会去徐府找你,我有要事要和你说。” 徐云期疑惑:“表兄。有何事不能现在说?” “到时候你自然知晓,答应我,你一定要在家等我啊,不要跑出去了。”他假装严肃板着脸道,眼睛里还有一丝丝兴奋。 徐云期满脸疑云,轻轻点了点头。 周璞见她点头,灿然一笑:“好!”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倏地一下,车帘就被放下了。 徐云期目瞪口呆,这是搞什么?又是哪门子的黄历翻错了? 好在自己也习惯了这个长不大的表兄时不时的抽风,心里倒是有些好奇他有什么要事要和自己说。 罢了,现在自己丝毫没有头绪,还是等到时候他找上门来再说吧。 到家之后,已经是戌时快过了,徐云期在平疏星河的服侍下换了沾满酒气的礼服,拆下头上的珠宝饰品,簪钗步摇各色首饰摆了满满当当半条案牍。 今天一晚上,沉重的礼服和满头的首饰压得她几乎快要散架了,浑身酸痛,草草沐浴梳洗了一番就此睡下。 …… 次日一早,西厢里早早就有了响动,鎏金的瑞兽香炉里燃上香,一阵馥郁之气缓缓在室内萦绕。 徐云期让平疏随意梳了个垂鬟髻,发髻从两侧柔柔垂下。快入冬了,天气渐渐寒冷,里里外外套了三四层衣才带了两个侍女出门,照例去正屋向兄嫂见礼。 到了正屋,一掀开门口的帷幕,满室的暖意已经笼罩而来,进去发现只有阿嫂傅雅坐在外间待客的案几前等着自己,正要开口问,傅雅却先开口了,和徐云期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家常来。 说着说着,傅雅将茶壶里的茶倒在茶盏里,茶汤清透,傅雅看着那茶汤若有所思。 她莞尔道:“阿云,你说这人啊在这世上走一遭,遇到一些看似过不去的磨难,就好似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水打在身上钝痛,可你见过有哪场雨是不停的?来势再凶猛的雨,也总有停的一天。” 这番话颇有些没头没尾,徐云期听得一愣,片刻,她会意过来,朝傅雅疲倦一笑。 傅雅看她一眼,喝了一口茶:“淋了雨归家,沐浴更衣一番,次日又是寻常的一日。” 徐云期静默,半响,才道:“阿嫂,破镜如何重圆?切肤之痛如何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愈合?” “要是人人都如此看得开,那么画本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来写了。” 声音沉郁,蕴藏着翻涌的情绪。 傅雅目光如炬,定在她脸上。 终于叹了一口气,知道多说无益,道:“阿云,你阿兄在书房等你,他有事和你相商,你且去吧。” 徐云期疑惑,兄长有何事这般郑重其事? 莫非…是晏昔有消息了? 她眉眼带笑,道:“是,阿嫂,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连忙站起身,向着傅雅拜了拜道别后,就匆匆往外走去。书房并不远,穿过檐下的回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