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斯总是在下雨。 我回到这里的傍晚细雨绵绵,半只脚踏入死亡的早晨暴雨倾盆。 雨水冲刷去大火留下的热度和毒烟,也让我恢复了一点知觉,昏沉中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抱住,右手被对方握在手里。 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在争执,虽然那声音像是从信号不良的老收音机里放出来似的模糊不清。或许是我的状况没有那么糟糕,又或许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帮忙……无法止血……” “这样……会死……” “……只能转化她。” 这不行,我绝不要变成吸血鬼!我想大声抗议,但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连手脚都感觉不到,只能努力凝聚精神,用最后一点力气回握手心里冰冷的手指。 “不……”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对方又能不能听懂那一个简短的单词,但环住我的手臂收得更紧,寒冷的气息和雨水一起渗进骨头里。 在痛苦与混乱之中,爱德华的声音像一座灯塔。这个声音曾经和我闲聊、斗嘴、争吵,也曾经在流水般柔和的钢琴声里,念出一个个我不熟悉的音乐家的名字。 “不行,卡莱尔,她不愿意成为吸血鬼。” “她伤得太重了,可能撑不过去。” “……” 是我已经听不到声音,还是爱德华真的妥协了? 可说出那个单字已经耗尽了我仅有的精力,我只能指望他了。 求你了!我在心里一遍遍乞求,你不能让他们这样做。 我终于听到一个坚定、疯狂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 “那就让她作为人类去死!” 如果我还能再次睁开眼睛,我必定会为自己此刻逼迫爱德华感到愧疚,可是现在我真的撑不住了。 意识彻底被抽离之前,一滴冰冷、轻盈的雨水落在我的唇上。 我陷在一个漫长的梦里。 梦里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我在其中拼命奔跑,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肺里如同有把火在烧,却不敢停下脚步,好像稍停一下就会被藏匿在黑暗里的某种东西吞进去。火舌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追逐在我身后。 就在我疲乏到迈不开步子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前方。他站在火海里,看不清面容,我急切地跑向他,不顾火焰攀上衣角,竭力向对方伸出手,那个人转过身来抱住我,我们一起坠落下去。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白色的枕头、床单、墙壁,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爱丽丝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发呆,仪器的响声让她朝床上看了一眼,随即惊喜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去叫贝拉过来。”她飞快地说,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跑出门,“她在这里坐了两天,刚刚晕倒了,爱德华把她抱到隔壁去休息。” “别去叫她,让她睡一觉。”我慌忙开口,嗓音沙哑的仿佛吞了一把砂砾,“有水吗?” 爱丽丝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消失在我面前,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杯水,杯子里还放了根吸管。 吸血鬼根本不适合照顾人。我就着爱丽丝的手喝水,脑子里不知怎的冒出这个念头,想到自己头一次去卡伦家做客,饿着肚子在客厅坐了一整天。 那杯水让我真正清醒过来,像雨水降临在干涸已久的田地上,让细胞重新焕发出活力。 麻醉的效力还没完全过去,我疼得不算太厉害,却疲乏得要命,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里都透出酸胀感,简直像是被拆碎了又给胡乱堆回去,胸口一阵阵发闷——我可算知道梦里那种窒息感是怎么来的了——说一句话要停下来歇半天,身上几乎被绷带缠满了。 但我还活着。 难道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 “你要不要见一下其他人?你的父母?”爱丽丝迫不及待地丢出一连串问题,“卡莱尔借口你需要静养拒绝访客,我们从窗户里进来的。” 我眨眨眼,把脑子里火海的残影赶出去:“先别啦,我得和你们对一下口供,你们说我是怎么受伤的?” 不能怪我死里逃生,第一件想着的还是这个。 如果我死在那个伐木场里,这些事就都不用我费心思了,任凭他们用什么理由搪塞我的家人,总轮不到一个死人操心;可既然我还活着,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随之而来的问题:贝拉的眼泪、查理的焦虑、蕾妮的神经质…… 现在我的大半精力都用来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合情理化,我得在家里人面前编个条理清晰的故事,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吸血鬼。 “我们伪造了现场,那些狼人作证说你打算去小时候玩耍过的地方看看,老化的电路引燃了油桶,而你不小心被反锁在储物间里。反正那座伐木场闹鬼的谣言传了好些年,也该派上用场了,这还是爱德华的主意——爱德华?”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因为后背受伤的缘故,我只能趴在床上,这个姿势让我转头去另一边时费了点力气。 爱德华靠在离病床最远的那面墙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听到爱丽丝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也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的状态看起来不对头,似乎又回到当初我们冷战的时候。我记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对他做了什么混账事,忍不住一阵心虚。 我还没准备好面对爱德华,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道歉,只好在心里说服自己,等我们独处的时候再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窗口处传来窸窣的轻响,我把脑袋转回来,发现一头棕黄色皮毛的巨狼已经蹲在床脚的地面上,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手心。 这毛色我有点印象。 “杰拉德?柯林?布莱迪?” 那头狼把脑袋搭在床边,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声。 好吧,是布莱迪。 “你怎么——说真的,一头狼?在医院里?”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他们怎么会觉得一头狼在医院里的行动比一个人更方便? 爱丽丝被我夸张的口吻逗得笑起来。 “你被詹姆斯咬了,吸血鬼的毒液似乎在你身上起到了某种负面作用。”她解释道,“我们不敢冒险把你送去西雅图的大医院,拉普西又没有医生,你这些毛茸茸的朋友只能同意把你留在卡莱尔这里。卡莱尔和他们达成了短期协定,狼人轮流守在病房外面,以防我们对你做出什么事。”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在我床头的是一头狼而不是一个保留区少年,不过就算我对狼群的关照十分感激,也觉得山姆实在太多虑了些。 我挪动手指扯了一下巨狼的耳朵,确保布莱迪在听我说话:“你帮我给山姆带个话,让他别瞎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和卡伦家呆在一起。” 看着上帝的份儿上,万一有人瞧见诊所周围徘徊的狼人,还不知道该传成什么样呢! “哦不,他们有理由担心的。”打断我说话的竟然是爱丽丝,她抿了抿唇,用一种刻意的轻快口吻说,“你的味道实在太……我们找到你的时候,贾斯帕完全失控了,爱德华还和他打了一架。” 这句话一开始听起来只是像个笑话。 “嗳,这谎可不太高明。”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要是你说狼群为这件事迁怒卡伦家,说不定我还真信了。” 想想看吧,我这人乏味得和白开水似的。 可爱丽丝没有转着眼珠,古灵精怪地找另一个借口出来掩饰;也没有俏皮一笑,告诉我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她不安地拧着双手,笑容几乎没办法挂在嘴角上。 “那是从前了。”她说,眼睛一点也不看我,“贝蒂,那是从前了。” 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我终于意识到房间里只有爱丽丝和爱德华两个吸血鬼,贾斯帕、埃美特和罗莎莉都不在这里。这可能没什么奇怪的,罗莎莉不喜欢我,埃美特碍于她的面子不怎么方便和我说话;贾斯帕还没能完全克制自己对人血的渴望,几乎从不踏进卡莱尔的诊所……但那个糟糕的事实不容忽视地展露在我眼前,让我无法回避。 我下意识看向爱德华。 “是的。”他抬起头,深深地注视我,“我能听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