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傲雪满腹心事地回到崔璞落脚的行馆,她总觉得庸老太傅的话别有深意,可究竟是什么,她想破头都想不出来所以然,急于问问子奕。
这时候子奕的满腹经纶反倒不可怕了,而是个极其方便的万事大全,有事不用翻书,只需问出问题,答案自动呈现。
虽然他恶毒的舌说不定会将她嘲弄一番,但也比让庸和这些话搅得她肠穿肚烂得好。
只是她没发现,次次有难题,她第一个想到的人都是子奕,而子奕的有求必应,更让她形成了依赖。这下,不光公子敖将他当成救星,不经意中,她也将他当成了依靠,一个可以全然信赖的人。
可这次她却被拒之门外。戴铉像个木桩子一样挡在门前,恐打扰里面的人,压低声音告诉她,“少主正在为明日下棋推演,不便打搅,请夫人稍后再来。”
等到月上三竿,行馆上下灯光闪烁,夏夜无风,热气像一床巨大的冬被裹在身上,闷得人身上出一身黏腻的汗,草坷里蛐蛐不知停歇的叫声更是惹人心烦。
外面人等得心焦,房内的人却不知寒暑。昏黄的烛火映得窗上人影绰绰,子奕独自下棋的身影依旧无动于衷。若不是戴铉进去点上灯,估计他连天黑都不晓得吧。
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不动,枯坐了一整日,而且大有再坐上一整夜的苗头。晏傲雪着急之外,大为惊奇,这要关上她半日,还不得把她逼疯。
明日事关重大,她不敢出声打断他的思绪,只在他门前踱来踱去,时而抱手托腮,时而搔头抓耳。
戴铉双手环胸守在门口,那双眼警惕地跟着她绕来绕去,生怕她破门而入。
绕了十几个来回,她反倒想通了:今后有的是时间,再问不迟。她跺了下脚,扭身将要走,屋内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晏傲雪一愣,绕过戴铉推开门,见到那人,阒然转身,那样子好像见到他没穿衣裳一样。
“你……你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快把衣服穿整齐!”不知为何,她脸上燥热,心跳也与往常不同。
烛火下,一盘厮杀得凶狠的黑白棋子。子奕一身月白色中衣,领口松散,披着长发,银白色发带懒懒地扎着发尾,垂在胸前,肘撑在案上,以手抚额,面带倦色。即使房中昏暗,还是能看出来,对面还那名“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美男子。
“马上要就寝,穿了再脱岂不多此一举?再说,你是我的夫人,朝夕相对,应当见怪不怪才是,你脸红什么?”看她紧张的样子颇为有趣,子奕紧张一天的思绪一扫而空,出言戏弄。
“我脸红什么!你的寝房里,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她转过身,提起裙裳坐到对面,视线尽量不往他身上扫。
“出了什么大事,让你在门外急得打转?”他开口问道。
下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房中灯火通明,棋盘撤下,茶盘端上。
子奕就着青铜匜淌下的水净手,接过白布巾拭干手,取过黑瓷茶杯分几口饮尽,下人又将茶杯斟满。
晏傲雪突然有些不忍心再让他为自己的事分神。他一身中衣,肯定是清晨起来便进入冥思,亦或从昨夜他就没停歇。
“我看劳心劳神一整天,还是歇歇吧。”
她撩袍方要起身,子奕一抿唇,逗弄她。
“让一只尾巴着火的猴子不上蹿下跳还真难得。”
果然,晏傲雪立马恼了,“你这嘴巴恶毒的水蛇,不逮着机会咬人一口就难受是吗?”
“看,这样有话直说多好,这么活力十足才像你。说吧,什么事?为明天的事头昏脑涨了一天一夜,就当是为我解解闷。”他引诱道。
“你拿我的烦心事解闷!”晏傲雪瞪他。
“女人若是咬文嚼字起来就没完没了了,说吧,不是有事想问我吗?”他面上诚恳,眼中好笑,还真期待从她口中说出些有趣的事。
她横他一眼,还是一五一十地把庸老太傅的话一说,没想到勾起了子奕的兴致。
“哦?这么说,庸和承认当年的事他错了?这倒是难得,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还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到底怎么回事?”
“庸和与杨仲,也就是你的外曾祖同为天子命卿,二人同辅朝政,有将相之才,志同道合,可惜杨仲英年早逝,你祖父杨祁膝下只有一女,便是你的母亲杨妍。庸和为了名正言顺地照顾友人,便欲与杨家结亲,定下的是他的嫡长孙——郚城大将军庸寅与你的母亲杨妍。”
晏傲雪大吃一惊,“庸寅竟然也与我母亲订过婚事!”
子奕笑道:“不过,庸家注定娶不到杨家的女儿,你母亲没嫁成庸寅,你也嫁不了庸霖——你嫁给了我。”
晏傲雪横他一眼,十分不满,“你幸灾乐祸什么劲儿?跟你说了,与你的婚事只是救急,当不得真。你接着说啊,后来呢?”
“你这脾气,急什么,这不正要说呢。纪君还是世子之时就四处征战,与公子敖灭鄌郚国,征郱城,伐鄑国,深知兵权重要性,早就觊觎杨氏、庸氏手中兵权。两名朝中重臣联手,无疑犯了纪国先君的大忌。这亲事本是件好事,却成了杨家的催命符。纪君知晓先君意图,与弋氏联手,构陷杨祁通敌卖过,不久之后,杨祁获罪下狱,没过多久,在狱中负罪自杀,杨家上下满门流放,一万多兵权明面上落入弋氏掌中,实质上是握在纪君手中,身为世袭天子命卿的杨家,倒了。”提到他擅长的权谋之术,子奕侃侃而谈。
朝堂的血雨腥风,子奕三言两语讲完。听之人惊心,经历之人想必是更刻骨铭心。
“齐国还有国子、高子二世卿呢,同为天子命卿,为何齐国君臣就能和睦,杨家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晏傲雪得知母亲一族得此境遇,愤愤不平。
“说齐君不怕高子、国子联手,怎么可能?齐君、高子、国子各领一军,三足鼎立,若非百年间齐国受纪国所迫,屡次迁都,北面又有山戎虎视眈眈,和睦,不过迫于形势而已。再者,齐君、高子、国子同为太公后人,一脉同源,若他们不同心,齐国内乱,定会被纪国趁机并吞等外患已除,谁又能保证齐国不会发生曲沃代晋之事呢?”他薄唇轻扬,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看得晏傲雪心惊。
“庸霖失掉兵权只是个开端,我看纪君马上也要对庸氏动手了,他惦记庸氏的一万多大军很久,是时候动手了。”
忽而,他收了冷酷的面容,忽然转了个话题,神秘莫测地笑了,“所以,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指不定日后有有求于我的地方。”
这话题晏傲雪不陌生,比那些朝堂之事容易理解多了,但一听他暗指她不温柔就来火,将茶盘一掀,“谁要有求于你!要温柔找你的弋娆姑娘去,本小姐可不奉陪!”
子奕举着完好的茶杯往后一退,躲开飞来的暗器,可还是溅湿了一片下裳,挑眉道:“好好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你回头是应该好好想想,有急事第一个想到的是谁?有困难第一个来找的又是谁?你如此依赖我,证明其实心中有我,所以提到弋娆你便吃醋,只是你还没发现罢了。”
“我又没病,吃哪门子醋?明日还要上殿与公子敖放手一搏,今夜须得补足精神,恕不奉陪。”晏傲雪懒得听他在这无的放矢,想知道的已经清楚了,也没必要在这久留。她站起身。
子奕一挑眉,回头瞟她,“谁说你明天要去杀公子敖?你就负责保护我,若大将阵前受伤,唯你是问!”
晏傲雪蘧然回身,不满地瞪他“这算哪门子任务,我看你就是想戏耍我。你答应过我让我亲手杀了他,现在不会是反悔了吧?你若是敢骗我,我绝对会揍你。”
子奕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好笑地看她。
“我是答应过给你机会,可没说是明天,别太心急。再说,若能以纪君之力杀了他,也算是我们谋划成功、大仇得报,能兵不血刃,岂不是两全其美,你有什么好反对的?”
“那怎么行!”晏傲雪立刻反对,咬牙切齿,“三百多条性命,我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让他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了!”
子奕盯着她灼灼发光的坚定眼神,心中有所触动。
“公子敖十五岁力举两千钧,十七岁带兵攻下郚国,说是纪国第一勇士也不为过。明日大殿之上必然备有虎贲军,但光靠这些人,要杀他却无完全的把握。”
她十分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杀不了他?”
“你能不能杀得了他另论。我明天所做之事,是要坐实他的谋逆之罪,等他发现上当,发起疯来,第一个要杀的人必然是我,明日让你去,可不是让你去杀公子敖,而是指望你在我身旁抵挡一二,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公子敖失了纪君这个靠山,成为刀俎下的鱼肉,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