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身上不痛了,往事历历在目,心却更痛。醉过几回后,他也就不再做借酒浇愁的蠢事了。
晏傲雪为他的伤口擦拭血水的手一顿,惊讶道:“你还真是刻板,都已经成年了,不用偷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喝酒了。看我阿爹在世时,喝得多痛快,若军中无事,恨不得一天醉他个两三回才好!”
想起她父亲晏移海,嗜酒如命,他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嗯,晏伯父还醉哪儿就睡哪儿,我们大半夜去雪地里或阴沟里把你父亲扛回来。”那些年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把晏移海醉醺醺、死沉死沉的庞大身躯,艰难地挪回将军府。
庸霖又想起她酒醉后的疯言疯语,心有余悸,“倒是你,千万别再喝酒了。”
“怎么着,我还耍酒疯不成?”晏傲雪给他缠紧伤口,闻言一扬眉,拿眼神威胁他。
谁知他不买账,诚实地点了点头,“嗯,疯得厉害。”
“瞎说!我就醉过那一回,你也喝醉了,你能知道什么?”晏傲雪不乐意了,将擦过手上血迹的白布朝案上一甩,“我阿爹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千杯不倒——虽说千杯之后醉哪儿睡哪儿的坏习惯比较丢人,但我也不至于一坛桃花酿就醉得耍酒疯!”
他静静地盯着她,“喝酒之后的事,你可还记得?”
晏傲雪大脑中仔细搜索,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事,脸上一片茫然,怎么也不信,一坛没什么酒劲的桃花酿真给她喝断片儿了!
他心道:果然,不愧是晏如雪。醉了的时候撒娇撒泼、多愁善感,惹人怜爱,醒来后刁蛮任性、没心没肺,让人牙疼。
她一摆手,嘴硬道:“十年前的事我怎么还能记得请,我对我的人品还是很有信心的,你少哄骗我。”
其实她心知,庸霖为人正直稳重,只会说实话或者选择不说,从不诓骗人,心底隐约承认,她或许真的是醉后会发酒疯的那种人。
他叹道:“你日后莫要饮酒就好。”
“不劳你操心,我在父亲坟前发过誓,报仇前都不会饮酒——报仇后我要跟父亲好好地喝一场,一醉方休……”
他很庆幸,后面事他也很难启齿,幸好她没追问问,他也提醒过她了,没必要抓着此事纠缠下去。
庸霖困难地穿上袖子,将解开的外袍穿好,遮住他精壮的前胸后背。
晏傲雪突然神色一凛,指着他脖子上的银镶玉,怒道:“这是什么!”
那块玉佩分明是被摔成碎片,又勉强用纯银拼凑在一起的,几十条银线丝丝扣入缝隙,可见当时碎得多么彻底,将他拼凑起来的人又是多么执拗。
她方才没仔细看,现在这块玉衬在他黑色的衣袍上特别扎眼,她一眼就将它认了出来。
庸霖一手握住玉佩,脸色局促起来。
“我说过,不能共患难做不成一家人,这桩婚约就此作罢!我都将它摔个粉碎,你还留它做什么!还不将它扔了?”
晏傲雪想起庸霖的父亲庸寅见死不救,三百余口命丧屠刀之下,她心头的火“腾”地一下点燃,恨恨地伸手去夺。
庸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仰头看她,眼中闪过痛楚。
“这个是我的……你要,我给你另一块。”他从衣襟暗袋里掏出一枚完好无缺的白玉地给她。
没想到他命悬一线,还将一对白玉带在身上。晏傲雪怒气未消,大声道:“给我做什么!这种毫无信义的信物我见一个摔一个,见一对我扔一双!”她扬起手,就要将它也摔个粉碎。
他急道:“上面有晏伯父刻的字!你摔了……连他最后的遗物也没了。”
晏傲雪的胸口深深地起伏几次,才慢慢放下手,摊开手掌,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璧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白璧透雕玉兰花开,飞凤翱翔,正反两面雄劲疏阔的八个大字:佳偶天成,白首成约。
她记得,庸伯父突然送来一对上好的白玉,父亲没事就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地在上面刻字,足足花了半个月。直到庸霖将这块玉作为信物挂在她脖子上,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父亲已经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
挂在她脖子上的玉佩与他的玉佩上的一样,上刻雄劲恢阔的八个大字,:佳偶天成,白首成约。
父亲的这句吉言,令她心头一喜,抬头看看眼前丰神俊朗却又惜字如金的男子,眼神却迷茫。她一直将他当成可以包容她任性胡为的玩伴,一个无话不谈的小哥哥,从未想过会成为她的情郎,甚至夫婿。
可这辈子若总要有一个夫婿,那就是子木也是很不错的,从两小无猜到相依垂暮,白首偕老,可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就是这块成双成对的玉佩,让她懵懵懂懂开始晓得男女有别,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两家人亲得好似一家人。信物这种东西,好像真的有巨大的魔力。
可到了那年冬天,这位亲家就从相亲相爱变成了袖手旁观。原来有魔力的不是信物,而是人心罢了。
父亲……
她的手抚摸过父亲用心雕刻过的笔迹,来自亲情的温度让她迟迟不忍将它扔出去。
良久,她抬起头,将黑色的绳子挂到脖子上,将玉佩收入衣襟内,义正言辞道。
“你我的婚约早已作废,从今往后,这块玉佩只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佩戴它只当作个念想,再没有其他意义,明白吗?”
庸霖点点头,声音艰涩,道。
“我听说你……你嫁人了。”
晏傲雪一怔,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挂名的夫婿——虽然只是假扮的夫妻。解释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又忍了回来,她与庸霖以后都不会再有瓜葛,提这个做什么?
“我嫁了。今生与你有缘无分,来世也不会与你再有缘分。你找个好姑娘成家吧,也老大不小了。”
庸霖偏过头去,脸色一片灰败,抿着唇一言不发,心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姑娘了。
“今天的事因我而起,我盗了你的大印,才令你招来杀身之祸,我救你也无需你感激,咱们二人算扯平了。”
她平静地道:“至于我父亲,他当年悉心教你武功,教你兵法,毫无保留,我就当你算他半个徒弟,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找到了,我只问你,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杀了他。”
他一惊,眼中流露出担忧,“你知道了?”
晏傲雪楞了一下,突然自嘲地笑了,“杀害避世村三百多户村民的凶手,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你不问此人是谁,却问我是否知道,原来你早知道是谁。”
庸霖的脸上流露出亏欠与痛苦。
她悲戚道:“我早该想到。庸寅与我父亲结拜为兄弟,事出突然他却不敢派一兵一卒,凶手必然是出自尊贵的公族之人,公子敖、公子恪、纪君的几位兄弟,乃至纪君,能有几人能动用上千兵马,他怎么会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我一个傻子,这些年被蒙在鼓里,天南海北地找!”
她忽地眼神狠厉起来,盯着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我且问你,我若要杀了公子敖这个凶手,你待如何?”
他一下站起来,蹙眉喝止,“不可!”
“我只杀他一人,又不是杀他全家,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牵连旁人,为何不可?”她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冷。
“不可动念!”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公子敖乃纪国长公子,按先祖立嫡立长的规矩,他虽未封世子也有世子之实,你,你要杀他,就是杀纪国储君,纪国上下岂会放过你?”
晏傲雪哼道:“笑话!他是储君就了不起、动不得吗?这纪国的公子又不是只有公子敖一人,少他一个,还有公子恪,难道纪国还会少个君主不成?”
“立嫡立长乃祖制,公子敖死于非命,公子恪就是登上君位也会遭世人诟病,你这是在动摇纪国根本,我不允许你这么做!”他口气凝重起来。
晏傲雪大力甩开他的手,“要你管!纪国是死是活与我何关?我父母幼弟可曾犯罪?避世村的村民可曾犯罪?他们可都罪无可赦、罪当致死?公子敖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屠杀殆尽,草菅人命、是非不分,他日可会是个明君?凭什么三百多口无辜百姓死得,一个公子敖就死不得?我不光要公子敖死!我还要好好看着整个纪国亡!”
“住口!你敢诅咒邦国社稷!”庸霖握紧的双拳发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对她出手,困住她。
火红的血丝烧上晏傲雪的双眼,她恨意激涌,大声道:“邦国社稷何曾怜惜无辜之人!我偏要诅咒它早日沦亡!我还要先杀了公子敖,再杀了公子恪,我要闯进纪宫去问问纪君,为何纵容公子敖杀我全家,为何血洗避世村!我要去质问他,骨肉至亲惨死的滋味怎么样?”
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我要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儿子冷冰冰的尸首,亲自感受到这些亲人再也不能站起来,无法说、无法笑……我还要让他亲手为自己的儿子挖坟,亲手把他们埋葬,再为他们刻碑……我要让他们感受我的痛苦,千倍、万倍……”
庸霖呆呆地站着,看她疯狂,发泄做不到的狠话,心如刀绞。他父母亲人健在,无法理解她痛失亲人之苦,这些年,她一个人究竟怎么熬过来的?他伸出手,想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好好大哭一场,可这手停在半空怎么也无法抬起,他已没了安慰她的资格。
良久,她收了收眼泪,无所谓道:“亏我父亲将你当亲生儿子待,原来教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算我父女看走了眼!没关系,我一个人照样可以!这些年没有你,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我不照样活过来了吗?”
她的模样令庸霖心中难受至极,颤声叫她,“如雪!……”
她大怒:“别叫我!自此以后,我与你各走各路,两不相欠。”她大力拉开门走了出去,灌进一屋子大风。
庸霖站在房门前,眼见她傲然的身影消失在馆舍门口,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