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章 杀招中(2 / 2)血色凌霜花首页

弋娆自幼生在安乐窝,纤纤巧手拿的是绣花金针,绣的是百花凤凰。而她从小长在古战场,手握的是强弓长刀,杀的是猛虎禽兽。凭谁讲,她都没有懦弱的理由,只能有勇往直前的胆魄。可就在刚才,她的懦弱多么荒唐可笑!

她声称讨厌弋娆的柔弱胆小,其实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十年前的过往如噩梦纠缠着她,一旦触碰便不可自拔。今日若不是子奕那一声叫醒她,她可能到现在都走不出迷障,被这头畜生吓得瑟瑟发抖,与娇弱的女子别无二致!

犹记得大雪纷飞、火光冲天,她将家人、乡亲的尸骨埋葬,却不知何去何从,只想尽快离开堆满骨肉至亲的乱坟,离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避世崖,离开平日称兄道弟、甚至结为姻亲,大难临头却见死不救、甚至横加阻拦,让她厌恶透顶、虚伪至极的酅城。

冰天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日,父亲送她的漂亮的小马驹陷在雪中,救不出,只能含泪丢弃。阿娘亲手缝制的过年的新衣已经被树枝刮破,到处露着棉絮——这身红色锦缎袄镶白狐狸毛领的新衣裳,几日前还得军中叔伯齐声夸赞呢。

被虎困在树上三天三夜,漫天大雪横飞,满目苍茫,唯有眼前的雪,脚下的饿虎,望也望不到尽头的令人绝望的白。

她抱着凤鸣刀的双手冻得生疼,低头用脸颊去蹭也感觉不到知觉,倒像是触碰在冰冷的刀剑上。

林中忽而闪出一名身穿白衣、披麻戴孝、白巾遮面的少年。他挽弓轻松猎杀了树下的老虎,身姿矫健地将她从树上救下来。

她冻僵的双手抱着长刀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向他行礼,却被他侧身躲过,未等她僵硬的唇舌吐出一个谢字,他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些干粮和只字片语。她都没见过他的真容,但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此份感激之情如大海捞针,无处报答。

小寝了半个时辰,他悠悠醒过来,看到她有些疑惑,转而又想起来,清了下嗓子,问道:“在干嘛?看手相?”

她犹自摊着手,表情愣愣地看向他,曾经的那个沉默寡言、行事怪异的少年,与眼前沉稳如山、肩宽背阔的男子重叠。

听到他发问,她笑了下,“是啊。”

“如何?”

她摇头叹气,煞有介事,“前半生颠倒坎坷、不堪回首,后半生倒是不错,荣华富贵,平安顺遂。”

“都说算命先生从不给自己看相,你倒是与众不同。不过,依我看,你这相看得倒是有些准头,不防再给我看上一看?”他难得地扯了下嘴角,走过来,向她伸出一手。

“右手。”她平静地道。

“我又不是女子!”他收回手,嗔怪地看她。

“本大师看手相,左手看先天之姿,右手看后天勤勉,先天自有定数,不看也罢,后天观现在未来,给人警醒。这位爷你到底要不要看?”她毫不退让。

“姑且信你!不过,你最好看仔细了,若是看不准,我两笔账可要找你一起算!”他抖抖衣袖,将的右手递到她面前。

晏傲雪一挑眉,暗道:还真敢让我看,也不怕我解的手相吓着你!

“嗯,你生命线蛮长的……深刻而连绵,一直延伸至手腕.....活到九十不成问题。”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游走,沿掌纹的走向虚划,她指甲圆润整洁,没有像其他世家小姐蓄着长指甲,或涂上当下最时兴的丹红粉白。

“金钱线也不得了,钱财满溢,富可敌国,任你挥霍个几辈子都用不完,看来祖上荫封厚实……”她啧啧称奇,有模有样。

她手指白皙,形如笋尖,纤长的手跟他宽大温厚的手一比,倒像个少年。她低着头,眼神专注,上挑的凤眼美丽动人。她在他手心激起一阵阵细微的酥麻感觉,搅得他平静的内心泛起涟漪,心头有些异样,想要抓住点什么。

“姻缘如何?”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人啊真是贪心,财富、长寿都有了,还求什么姻缘?有弋娆这样貌美的姑娘上杆子追你,还愁没有好姻缘吗?”她低声嘲笑道。

他坚持的目光盯着她。她无奈地低下头,就着火光仔细看他的掌纹,忽然眉头一蹙,不无惋惜地说:“唉,想来这世上的人和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尊贵如你也不例外,这情路多舛、跌宕坎坷,最终还是有缘无分,空欢喜一场,可惜了——”

他一把抓住她要收回的手,声音低沉。

“你是什么样的姻缘?”

她想抽出手,却没拽动,她怎么觉得他的声音怪怪的,绷着一张脸,坚毅的下下收拢,乌黑的眉上扬,面色很严肃。

也是,世上哪有人不想要美满姻缘,手相上看来虽如此,不过真相说出来确实让人丧气。看在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她还是勉强宽慰他几句。

“真奇怪,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姻缘?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川字掌,姻缘线与生命线就没有交集,我这种人总是一意孤行,此生注定形单影只、孤独终老,这样比较起来,你会不会开心点?唉,别认真,就当我学艺不精,看错了,成吗?你们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来问我姻缘,当我是月下老人不成?若是你们的婚事成了,可别忘了分我一杯喜酒啊!”

他黑眸子他幽暗的黑眸紧盯着她,神情莫辨,温热修长的大掌捏得她有些疼,让她心惊。

她忽而想到下午的事,不由得紧张起来,脊背的汗毛生起一股寒意,眼睛慢慢睁大。,

“弋娆是不是跟你讲什么了?”

听见这个名字,他眨了下眼,浓密的黑睫毛如羽毛般扇了一下,脸上神情开始松动,那双眸又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松开她的手,笑了。他的笑十分特别,眉尾上挑,唇角下弯,自负而充满魅力。

“听说你又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说什么‘师父之命’、‘门当户对’。”

她一向不善掩饰,在背后搞小动作被人抓到把柄,眼神不由得闪烁,内心也难得的感到一阵内疚,毕竟刚在背后捅了自己的恩人一刀,可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举动。

“我没扰乱你的计划吧?若是很严重,我愿意向那个丫头赔罪,女人如果爱上一个人,是没那么容易死心的,我可以帮你把她追回来。”

听闻他又是一笑,“弋氏一族最近三十年才崛起,当年靠联合庸氏打压杨氏一族,弋氏家主弋堂才得以位列左卿,上数三代可算不上望族。你这一击可是正中要害,弋姑娘几乎要绝望了,这罪责你可怎么担待?”

“这……”她好为难,都怪她逞一时之快,给他添这么大麻烦。

“弋氏能有现如今的发达,靠的是裙带关系,现下弋氏最显贵的女子有两人,一位是纪国棠贵妃,另一位是公子恪的夫人。上卿弋堂命四子弋匡带着弋娆接近公子敖,为的是搭上长公子敖,无论是公子敖还是公子恪继位,对弋氏都大有好处,他这步走的是双赢的策略。所以,想要迎娶她的女儿弋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弋氏想用我拉拢公子敖,而我想借弋氏打入纪国朝堂内部,两厢各取所需罢了。”他说得冷漠,让她心寒。

“何必说得如此绝情?我能看出来,弋娆那姑娘虽性子软弱,但也是真心真意地爱慕于你,而且,你本性也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你若与她喜结良缘,也算是一段佳话。”

他忽然冷冷地道:“你又怎知我本性如何?”

她被他冰冷的口气一惊,又自信地道:“就因为你十年前救了我,那时我只是一无所有的孤儿,你连我这样的人都愿意救,本就说明你心地良善。”

“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不少东西,不过短短一次际遇,你又能知我多少?十年前我不过恰巧路过,好奇一个女孩为何会被猛虎围困,一时不忍心,突然良心发现,顺便救了你。人性复杂,你信我,又怎知我心存善念?”他的眼变成两汪冰冷的潭,透着咄咄逼人的寒光。

他的语调神态没有变,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萦绕冰凉的寒气。她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他会忽然发怒,做好事被人知晓,也不至于会恼羞成怒?

她迎上他让人敬而远之的眸子,唇角勾起自信的笑,道:“我阿爹曾经说过,正直的人会自然地讨厌匿怨、巧言、令色之人。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唯利是图之人,也不喜欢花言巧语之人,更是厌恶看人脸色行事之人,因为你见到这些人、听到这些话时,眼神自然流露出冷漠,毫无欣喜可言,这点可骗不了人。”

他如遭重击,瞬间瞪大眼。迢迢遥遥的记忆扑面而来。

依稀记得那天大雪纷飞,年少的自己披着大氅在院中看书,父亲送晏老将军从正厅出来。

门外那倚马撒娇的红衣少女狠狠一跺脚,白雪四溅,嗔怪道:“爹,您怎么这么慢!”

魁梧的晏帅朗声大笑,“近日我女儿与庸霖的这门婚事订下来,为父高兴,还不得拉着贵人多说几句!”

少女为父亲逢人便讲她的婚事懊恼不已,气鼓鼓地:“爹您真讨厌,到处宣扬!还有,我这是第一次徒手猎得的白狐狸,说好了给阿曜当新年礼的,您问都没问我就送人了!”

晏帅哄她道:“诶!雪儿怎的这样小气?有了好东西自然要先给贵人,你本事好,回头再给阿曜猎一头!”

“白狐几年才得见一只!到时候阿曜都成亲了,说不定我都遇不上第二只!哼!”

少女气极,抬脚便踢栓马的桩子,一尺多粗的树桩竟然生生断裂。她犹不解气,翻身上马,故意弄得马前后踢腾,扬了父亲一身的雪。

晏帅也不恼,骑马追上去,宠溺地责怪:“你这孩子,怎么好把人家的马桩子弄倒了?”

那天夜晚,他听见门外有“咚咚”的声响,推门查看时,就见这红衣少女单膝跪在雪地中捣鼓着什么。他好奇,便就着月光雪色伫立门边细瞧。

原来她在立栓马的桩子,那桩子比白日里踢断的那段更粗。只见她徒手拍了三两下,就将木桩稳稳地定在地上,连锤子都不用。他平生未见如此大力之人,更何况是名女子?他不由得挑眉,瞠目结舌。

少女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同时看到了他一身白衣披着黑色大氅站在门前。她冲他一瞪眼,努嘴向他示威,言语上也毫不示弱,“我阿爹说,你们是贵客,你们能来他很高兴,他希望你们多住些时日。白天我将拴马的桩子弄坏了,现在我将桩子修好权当赔罪,所以,你们一定要多留几天!”

她也不等他回答,便骑马踏着雪夜而去。

他不禁莞尔。她虽骄纵任性、无理取闹,但也善解人意,而且知错能改,仅这一点优点就盖过了她的缺点。他当时就在想,这也是她令她那位未婚夫君欢喜的地方吧。

十年过去了,一个人应该会改变很多,特别是她,家逢巨变,能保持这种心性多么难能可贵?他望着她淡然而笑的脸,想要告诉她,其实他认识她,远比她记得他更早。

戴铉的一声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夜宴开始了,公子请少主与晏姑娘过去。”

“走吧,今日真正的狩猎要开始了。”子奕站起来,一整面容,方才想起的事,还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