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老太爷与封老太太年事已高,两人喜欢清静,加上封老太太素爱礼佛,两位老人家便住在封宅西北角的后堂。 因为小辈们每日早上要过来给两位老人请安,加上内眷,侍候的下人们,后堂的大堂就被设计得宽敞些,方方正正的布局,前后对门,夏日里挂上竹帘清凉爽快,冬日里挂上厚厚的帷帘一遮,半点风都透不进来。 后堂的东厢房是老太爷老太太的寝房,厢房内还隔了一间内房,房内由沉香木精雕细琢的佛龛内摆上一尊半丈高,白瓷襄玉的观音像,供老夫人晨昏定省过来参拜。 封懿跟着李氏踏进后堂内时,大房的许氏带着嫡长女,也是封懿的三姐封姌,以及姨娘蓝氏带着她的四姐封婵这会儿都在内堂,正在与老夫人说着话。 因都是女眷,封老太爷不愿多见,见完了早早过来请安的老大封樾与老二封毓之后,便去了书房。 封家大爷封敬山与封家二爷封敬坤每日是要上朝的,下了朝就直接去了府衙,一般只有在休沐时过来给二老请安。 老太太.安氏出身凤阳安氏,安氏是凤阳府的一个大家士族,书香世家,是以老太太性情也颇为温和,慈眉善目的,这会儿见到李氏牵着封懿进了堂中,连忙招手道,“懿姐儿来了?今儿怎么来得晚些?可是赖床了?” 见到老太太笑容和善,对着她笑起来时眼梢堆积着皱褶的一双眼睛眯成缝,与记忆里另一个地方早已离世的祖母重叠,血浓于水的祖孙之情油然而生,封懿上前一步,轻轻唤了声,“祖母。” 李氏跟上前来解释道,“母亲莫怪,懿姐儿说是昨夜做了个稍长的梦,醒来时便晚了。” 大夫人许氏闻言笑道,“这小丫头精怪得很,怕是赖床起晚了些,又担心我们这些长辈说她才随口扯了个谎罢。” “我也在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呢。”李氏闻言笑了笑,朝许氏颔首见礼,“大嫂。” 许氏一身黛色缎裙,项上戴着一圈金银累丝镂空项圈,高云髻的发髻上弁着一支金累丝簪花金步摇,步摇末端嵌着一排珠圆玉润的紫珍珠。相貌比之柔美的李氏稍逊了些,但出身侯府的她自小家中用度便奢华,身上便有着那么一股子贵气。 兼之又是三品大员的正夫人,如今掌着封家,又有封老太爷看在眼里,比之从前倒是不在那么奢靡些,但是该有的用度还是要有的,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子女,衣食住行上,许氏都是赶着上好的东西置办。 至于二房,她在钱财上也并不偏私,再则李氏出身伯府,是武安伯李安唯一的妹妹,李安待她一向极好,当初送嫁时也是给了一笔不菲的嫁妆,加上封家有一些田地铺子的收成是直接交予二房的,所以李氏手上的钱财也富足。 许氏身旁的封姌是封家嫡长女,小辈中排行第三,相貌继承了封敬山与许氏的优点,螓首蛾眉,温婉大方,一身青粉色织锦长裙将她纤长的身形勾勒得玲珑有致。项上一圈红玉珠个个珠圆玉润,莹透润泽,给她这一身妆扮更添了几分贵女之气。 因是嫡长女,封家又是高门,许氏从小便请各种师父教封姌学书画,女红之物,连带着封懿、封婵也跟着一起学,至于琴棋礼乐之事则看喜好,她们若想学,府上便请师父来。若不想,长辈们也不会强求。 这会儿见李氏的眼神看过来,封姌轻喊了声,“婶婶。” 李氏轻轻点头,目光在封姌项上的一圈红玉珠上一扫而过,笑道,“姌姐儿今日这身打扮着实亮眼,想必是出自大嫂精巧的手罢。” 许氏掩唇一笑,留意到李氏扫过那一圈红项圈,道,“姌姐儿快要过生辰了,我娘家大哥昨儿托人送了些东西到府上,我打开一看,全是给樾哥儿和姌姐儿带的礼物,里头就有这么一条红玉珠串,姌姐儿一看便喜欢,我就琢磨着让她戴上了,让她那白嫩的脸蛋儿衬着,倒是出挑得很。” 说罢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我那还有些适合懿姐儿戴的首饰,待会儿二妹带着小丫头随我过去看看,有什么看中的就让懿姐儿收着,左右姌姐儿也用不了这些东西。” 许氏的娘家大哥正是保定府英山候许琨,现任前军中卫指挥使,祖上又有世袭的爵位,钱财底蕴更是不值一哂。 见许氏提起她娘家时语气里不甚明显的骄矜,李氏便想到了自己的娘家。她娘家人不多,双亲早早亡故,只有一个哥哥李安,却与去年年底战死边疆,只带回了一副残尸。如今家中只有一位孤苦无依的侄儿。 朝廷念及她哥哥李安的功勋,酌情追谥李安为武安候,赐了他们李氏一个世袭的爵位。她侄儿李缜这才得了个侯府世子的名头,待三年守孝期满,才能正式承袭侯爵之位。 虽说她娘家李氏也得了个二等的侯爵之位,只是这代价却未免大了些。 想及此事,李氏便朝许氏与老太太二人道,“大嫂的好意妹妹心领了,不过大嫂也知道,我娘家大哥出了事,懿姐儿毕竟也是他的外甥女,在大哥的孝期内,我想让懿姐儿穿得素净些,也算是她这个外甥女尽得最后一点心意罢。” 李氏提起此事,许氏与老太太目露惋惜之色。 她们知道李氏的哥哥李安,他的伯爵之位是自己挣来的,为朝廷尽职尽忠,更是几番出生入死,才守得潼关数年太平。却又在去岁战死疆场,用自己的生命与功勋给李氏换来了个世袭的侯爵之位。 老太太道,“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你娘家大哥待你不薄,你不便为他守孝,尽一点自己的心意也是好的。” “母亲说的是,媳还有一事要告诉母亲与大嫂。” 李氏道,“我娘家大哥殁了,大嫂也跟着他去了。如今家中只有一位孤苦无依的侄子,他年纪尚小无人照顾,我想将他接到府上来亲自照料。刚好毓哥儿只比他大两岁,两个人年纪相差无几,就让他俩住在一处,也好做个伴。不知母亲与大嫂可否同意?” 一直留意着她们说话的封懿翛然悬起心神,轻轻仰着头,一双漆黑而透亮的瞳眸在三位长辈的面上四处游走,尤其是留意着老太太的面色,心道:不要同意!千万不要同意! 许氏一时没出声,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道,“这事儿你跟敬坤可曾提及?” 李氏颔首,“提过,夫君答应了,我也给侄儿送了书信,侄儿也愿意过来,他一个人在家里本就寂寞,还要想着亡故的双亲,心中只怕也不好受,所以便同意了。母亲和嫂嫂放心,我那侄儿年纪虽小,性情倒稳重,我会好生教养他,不会叫他在府上生事的。” 见李氏这么诚恳意切,老太太知她看中亲情,便不在说什么,轻轻颔首道,“敬坤既答应了,这事儿便随你们自己处置。他小小年纪一个人也着实可怜,到了府上后你好生照顾他,大媳妇儿在这事上也帮衬一些,莫叫人家小郎君觉得我们府上礼数不周,可记住了?” 许氏连忙颔首应下,“母亲放心,儿媳知道。” 心中却想着,李氏这侄儿虽说是个小郎君,待守孝期满便可承袭侯爵之位,那可是正正经经的一位小侯爷了。且不论李氏究竟是何心思,这侯爷的身份,她们也不好轻易得罪。 语毕,见老太太有了倦意,众人逐一退出了内堂。 许氏领着封姌往东院去了,李氏则牵着封懿,与蓝氏领着封婵一同往西院而来。 蓝氏是个姨娘,出身不高,只是一张脸长得不错,与李氏平分秋色。李氏秀美,蓝氏则偏于柔美。 封婵便随了她的相貌,十四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过碍于庶出的身份,加上蓝氏对她的教导,平日里的衣着打扮偏于中规中矩,色泽也不敢穿太过靓丽的颜色,一般都挑一些不起眼的布帛做成衣裙穿在身上,所以面貌也未曾显得太过出挑。 这一点,李氏看在眼里,也从不点破。 她是个性情温和的,不爱生事,不过姨娘若也是个聪慧的,她自然也会容纳。蓝氏便是这般聪慧的人物。 每每当东院与西院之人同聚一堂时,她没有说话的份儿,许氏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也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就比如方才席间,许氏正眼瞧都未曾瞧过她一眼,蓝氏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不争不抢,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舒心日子,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不会碍了主母的眼,所以李氏也尊敬她,在这府上她过得也还舒心。 到了西院的大院内,蓝氏朝李氏道,“时辰不早了,女先生待会儿该过来了,我带婵姐儿回去收拾收拾,待会儿便去中院上课。” 李氏轻轻颔首,“去罢。”说着便牵着封懿回到朝晖堂。 踏进屋内,又朝身后跟着的芝梅道,“懿姐儿还未用过早膳,去小厨房端些吃食过来。” 芝梅点头应下便转身退了出去。 屋内,李氏拉着封懿坐在外间的软榻上,眉眼带笑的轻瞥了她一眼,“该是饿坏了罢,让你今儿起得这般晚,女孩儿家捱懒可不好,再有下次,我可就要罚你了。” “母亲莫怪,懿儿不敢了。”封懿低着头,心中仍在想着那位表哥的事。 李氏见封懿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重了,便放缓了语气轻声开口,同时将红木矮几上的一碟桃花酥挪向封懿,“我儿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封懿轻轻摇头,忽而抬眸看向李氏,踌躇片刻,轻声道,“母亲……一定要将表哥接到我们府上吗?” “怎么?”李氏见封懿欲言又止,疑惑道,“你不喜欢你表兄?” 封懿点了点头。 李氏当即蹙起了秀眉,“你都未曾见过他几面,怎么就不喜欢他?懿姐儿,这事我要说说你,你表哥他双亲亡故不久,他才十六岁家中便只有他一人了,你们同是表亲,该互相照顾才是。我不知你为何不喜欢他,但是你记着,他我肯定是要接到府上亲自照顾的,他是你表兄,待他到了府上,你需拿出待客之道,好好照顾他,陪陪他,明白吗?” 封懿听着李氏长篇大论的教训,只点了点头,不敢在多话了。 她能怎么说?难道告诉她母亲这位表兄日后是要灭了她们封家满门的,起因便是在这府上住过的一段时日里受过委屈。 不过具体是受了什么委屈,封懿一时却想不起来。 罢了,木已成舟,她只能在她那位表兄到后见机行事,万万不要让府上的人得罪那位表兄就好了。 不多时,芝梅端着一方端盘进了屋内,摆在了软榻中间的案几上,是方才从小厨房里挑出来的几样吃食,一小碗薏仁小米粥、八宝羹,外加一碟梅花香糕与四喜丸子。 封懿看到摆在面前这几样卖相极好,香味扑鼻的吃食立即睁大了眼。 李氏被封懿的反应逗笑了,将端盘里的一双银箸递给了封懿,笑道,“瞧你这馋样儿,快些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