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内殿,灯火微燃,室内的光线并不是很亮。 嬴政凝视着手中的小小玉坠,手指轻轻摩擦着,神色悲喜莫测。 听到脚步声,嬴政迅速把手里的东西的拢起衣袖,抬头冷喝道“谁让你——” 看清来人,声音柔和了些,但是还是带了些冷凝“你怎么来了?” 韩婉看了一眼他的衣袖,她知道他刚刚看的是什么。 那是赵姬亲手为她雕刻的一个虎形玉坠。他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几乎挺不过来。 赵姬从巫医那里听说,如果孩子的母亲亲手为孩子雕一个生肖玉坠用来做法,病魔就会被驱散。 赵姬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手上弄的全是伤,终于雕好了了一个不像老虎的老虎玉坠。 好像一个奇迹,他的病竟然就真的慢慢的好了。 假装不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假装听不出来他话里的冷淡,韩婉眨了眨泛酸的眼眶,强笑道“我想你了,我很久没有见你了!” 她的笑很勉强,带着委屈,嬴政的原本沉闷的心又有些胀疼。放在膝盖的手微动,最终化为一句无奈的叹息“过来吧!” 韩婉闻言,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的埋在他肩头。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忽然,颈项处传来一股湿湿凉凉的感觉,嬴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拉开怀中的人儿,看向她。 只见,女人的脸上沾满了泪水,眼睛活像两汪泉水,还不停的往外流淌。 嬴政的眉头瞬间皱得死紧“你……你哭什么?” “我……我觉得心里很疼!”韩婉抽噎道“大概——大概是因为你刚刚凶我!” 韩婉心里觉得委屈是真,但是却是因为替他感到心疼,想到他受的委屈,韩婉就忍不住落泪。她……她真是越来越爱哭了! “都怪你……都怪你……”韩婉轻轻拍打他,声音哽咽不已。 都怪你,让她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寡……寡人,没有凶你!寡人,不知道是你!” 嬴政有些手足无措的给她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不擦了,叹息道“寡人怎样做,你才不哭,嗯?” “你亲亲我!” “……” 女人紧紧的盯着他,大有一副你不亲,我就接着哭的架势。一向镇定自若的嬴政莫名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想了想他还是有些犹豫的开了口“你……你现在脸上都是鼻涕,寡人……寡人有些……”亲不下去啊! “你嫌弃我了?”韩婉眨了眨眼,一下子到扑他怀里,在他胸前使劲的蹭了蹭,一边蹭一边念叨着“让你嫌弃我,让你嫌弃我……” 嬴政有些无奈,唇角却轻轻勾起。刚刚心里的沉闷、压抑、愤怒好似被一阵给吹走了一样,烟消云散。 “还哭吗?” “不哭了……”韩婉从他怀里抬起头,被水洗过的眼尤其晶亮,难得的有些羞。 嬴政缓缓低下头,精准的獲住她的唇,舌尖轻轻的描绘着她的唇瓣,也不用力,轻轻柔柔的,仿佛在安抚。她想必定是听说了今日朝堂之事,这眼泪为谁而流,他又如何不知? 韩婉悄悄的睁开眼,入目的是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越发柔软,缓缓闭上眼,轻起唇瓣。 这一夜,勤政殿宽大的卧榻几经起起伏伏,女子娇柔得啜泣□□和男子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首首动人的乐章,打破了勤政殿一室的沉闷和压抑。 半梦半醒,已经累的连指头都不想动的韩婉只觉被人从背后紧紧拥在了怀里。力气很大,仿佛要揉碎她的骨头。 韩婉,不要背叛寡人!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沉沉响起,那语气中包含的危险让韩婉浑身一紧。困意顿时被驱散,睫毛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男人规律的呼吸声,韩婉轻轻的翻身。外面的月光很亮,打在他的脸上,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朗不凡。只是眼睛下的黑青色有些明显,韩婉的手在他的脸颊,轻轻流连。 这些日子他真的消瘦了很多! 阿政,韩婉轻轻亲了一下他的下巴,喃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山无棱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虽听不真切,却仍是有些吵,韩婉翻了个身,不悦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咦?床幔什么时候变成黑色了? 眨了眨眼,这才恍然想起昨夜她是睡在勤政殿了,不由的得意地在自己早就想睡的大床上来回翻滚了几圈。这才懒懒的起床穿了衣服。 收拾妥当,韩婉蹑手蹑脚的走到前殿的殿门处,透过缝隙看过去,有一帮大臣在议事。 正在说话的一人,嘴唇上方蓄有一层薄薄的胡子,面色凝重,一副稳重精干的样子。 是李斯! 若说对赵高是全然的恶心与不耻,对李斯,韩婉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个人无疑有着超越时代的才略,可是最终却败给了对权利的贪恋,和赵高同流合污,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韩婉佩服他的才略,痛恨他的选择,却又可怜他的结局。 韩婉心中感叹,意兴阑珊的听了一会墙角,都是一些政治方略,韩婉无聊的又回到内殿。 坐回榻上,看到一旁的按几上放了几卷竹简,大概是时常翻看的原因,穿竹简的苇绳都有些磨损,韩婉不由好奇的拿了起来。 《孤愤》、《五蠹》 这不是韩非的著作吗? 真是可惜了…… 韩非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历史上说是李斯因为嫉妒而害了韩非,但是在韩婉看来,韩非是死于自己的执念,对韩国的执念!他其实和屈原一样,完全可以贴上爱国的标签。 韩非在韩国并不得重用,空有胸壑却无处施展。秦国虽给了他施展的空间,但他所忧所思的却还是韩国,入秦两月不曾献策一言。最后仿佛茅塞顿开,开始参与秦国国政,意见却总是与秦国众臣相左。 最后在统一之战即将开始时,韩非在先灭韩还是先灭赵的问题上与李斯为首的秦国众臣,出现了强烈的冲突。 李斯等秦国众臣主张先灭韩,韩非却主张先灭赵。一时之间,朝堂之上迟迟未能决策。最后,阿政得到消息,韩非之所以主张灭赵,实是因为韩非和韩王之间的谋划,为的就是让还算强大的赵国脱弱秦国的国力,以此来存续韩国。阿政震怒,将韩非下狱。韩非在自裁于狱中,韩婉听说在他死前李斯曾前往狱中探望。 阿政听说韩非身死狱中的消息后,沉默了一会,便派人传李斯来见。韩婉以为他会质询李斯。但是李斯来了后,他却只是淡淡的吩咐李斯,命人以国士之礼,收敛韩非,并将其送回韩国。 是以韩婉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李斯害了韩非。 “在想何事?” 听到身侧传来的声音,韩婉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阿政,你们可算散朝了!”韩婉挽住他的胳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再不散朝,我就要饿死了!” 嬴政伸出另外一只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他今晨上朝时,见她还睡得很香。便吩咐宫人在殿外候着便可,不用打扰她。下朝后留了一些臣子回勤政殿议事。本以为在他上早朝那会儿她应该已经回了香兰宫。谁知,等他议完事,宫人才犹犹豫豫的说夫人好像还在睡。 思及他刚刚听到这话的心底的错愕,一向清冷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笑意“是寡人的疏忽,寡人未曾想你这么能睡!” “你还笑我?”韩婉不敢置信眨了眨眼,委屈的用手轻捶他的胸口“这还不是怪你嘛!昨晚,要不是你折腾我,我——” 咳咳—— 昨晚,他……确实有些过了! 握住在他胸口作乱的柔荑,嬴政俊脸上有丝薄红“寡人带你去用膳!” “哼——”韩婉斜眤他一眼,装模作样的哼道“逃避责任!你就是一下床就不认账……” 嬴政:“……” 日暮时分,偶有归巢的大鸟自天空掠过,飞向夕阳的昏黄之中,曾林瑟瑟、微风徐徐。清凉的庭院中,有两人分席相对而坐。庭院里弥漫着的厚重酒香,随着清风吹拂也不曾消散。 韩非双颊酡红,眼神有些朦胧他眯着眼看着天际的飞鸟,半响,猛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呵呵的笑了“师兄,你看!纵使巢穴在黑暗之中,这些倦鸟也总想回去!” 对面坐着的李斯面色虽也有些发红,却双目清明,闻言,瞥了一眼天空,嗤道“这些云雀固然如此,可胸有沟壑的鹏鹄又岂会为了那狭小的陋穴而失了青云之志!” “青云之志……”眸子里仿佛有片刻的清醒。是啊,少年之时那些豪言壮语、那些意气风发。他也曾站在站在山巅,俯瞰这天下,誓要用自己的才学为这纷争不息的天下做些什么!可这些壮志到底是怎么没得呢? 韩非眼里又骤然变得迷蒙,也许是家国不容,也许终是他韩非的格局太小? “师弟亦得明主赏识,为何不一展宏图?还是师弟只想抱守着弱韩?若果真如此师弟你眼中的天下可真小!” “天下……天下……” 韩非趴在按几上,嘴里喃喃不止。 李斯见状,眼神有丝复杂。他与韩非师出同门,师傅曾盛赞师弟韩非的才能可称当世第一。心中傲气的他怎会服气,为了与他较劲,也为了完成心中的抱负,他入了秦国,久经曲折,他终于得到了当今秦王的赏识。秦王是百年不遇的明主,当他第一眼见到秦王,李斯便有这样的直觉,后来的种种让李斯否定了当初的想法,秦王分明是千年难遇的明主。他虽不是秦王最宠信的臣子,却也必定是秦王最倚重的臣子,他李斯有信心,他一定能辅佐秦王创立不世之功。 他可当得知大王读了他的著作很是赏识师弟,那时他的心境是怎样的呢?那一晚他彻夜未眠,心中有恐惧,又有些激动。恐惧韩非一来,他便失了如今在大王心中的地位。激动的是他终于可以和韩非来一场公平公正的较量。 看到此时稍显落魄抑郁的韩非,李斯知道自己那种负责的心境犹未变。只是变成了窃喜和失望,窃喜的是如此以来便无人可撼动他在秦国的地位。失望的是如果没有了韩非,天下谁人还可为他李斯的对手。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西方还余最后一点日光,东方天地已沉入黑暗。李斯起身朝着那最后一丝光亮大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