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函谷关,他们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很多。 一来,秦国的道路建设明显比韩国的要好,四五丈宽的官道上,用炒过的黄土铺平然后夯实,平平整整,比起现代的柏油路也不遑多让。 二来,护送头领有韩国的使者变成了秦国的特使,大约是秦王要人要的急,所以他不敢在路上有丝毫耽搁。 只是这种近似急行军的速度,竟让韩婉有些晕车。中途停刚一停车,韩婉就冲到路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喝了口小荷递来的水囊缓了缓,就看到不远处同样脸色惨白的韩非。此时的他已不复那日遗世独立的悲情公子形象,发丝些许凌乱,衣服也出现了褶皱,看起来有些落魄。不用看韩婉知道自己定也是这样。 四目相对,两人给了彼此一个略带凄惨的苦笑,到是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 秦国的长官许是没有料到,这韩国的王子王孙竟如此的羸弱不堪,后面的行程为了迁就他们,倒是慢上了许多。 刚开始,韩婉恨不得背生双翅,一下子飞到阿政身边,可随着越来越迫近秦都咸阳,韩婉却又升腾起丝丝怯意。那些早些被刻意忽视的问题,此时如沸腾的水泡一般,咕噜咕噜的冒了出来。 阿政要是不喜欢她怎么办? 阿政以后要是还要娶别的女人怎么办? 阿政要是和别的女人生孩子怎么办? 想起这些可能性,想起还是灵魂时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委屈心痛,韩婉心里像被灌满了铅,堵的难受,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的往下落。 “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小荷手足无措,慌忙的掏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韩婉摇摇头,趴到小荷的肩膀上,忍不住抽噎。 “秦——秦王,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不会的,公主,您那么漂亮,是小荷见过所有女子中最漂亮的人,秦王——秦王他肯定会喜欢您的!” 韩婉只是摇头,阿政他绝不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 后世多说他每灭一国,便掳该国妃嫔公主为己有。其实根本不是的,对于这些女人他都是赏赐给臣下将士,自己从来没有留过。 终其一生,他没有立后,甚至后宫中有品阶的妃子也屈指可数。他从来都是克己禁欲的,与男女之事上从不贪恋。很多个夜里,他都是独自一人,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到天明。 她记得,蒙毅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宁愿顶着群臣的压力,也不愿立后。当时他已经从秦王成为了天下人的始皇帝。皇帝陛下不立皇后,有背伦常,那些儒家博士是这样讽刺他。秦国的老臣也忧心他子嗣稀薄,建议他广纳后宫,充盈子嗣。 可一向虚怀若谷、虚心纳谏的他,却独独在此事上乾坤独断,我行我素。 听到蒙毅的询问,他批阅文书的手一顿,旁边灯架上的油灯突然噼啪溅出了灯花。韩婉也忍不住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着他。 可是直到那盏油灯耗尽,逐渐熄灭,韩婉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在很多年后,韩婉才知晓。 那时大将蒙恬领命平定北疆,却匈奴七百余里,大胜归来。他与蒙恬、蒙毅二人同饮,酒醉微酣,蒙毅又问出了同样的疑惑。 他心情很好,又加上喝了很多酒,愣了半响,就在蒙恬正要为弟弟这番意图窥测帝心的话请罪时,他却忽然开了口。 对朕来说,皇后不仅仅是大秦的皇后,她更是我嬴政的妻,朕只是不愿娶一个朕不喜欢的女人为妻罢了。 这句话带着几分落寞,几分骄傲。后来他们三人又谈了什么,韩婉一概不知,只有这句话不断的在韩婉的脑海里回荡。 她曾经想过,他不立后的原因或许是他太过骄傲,觉得这天下没有女人配的上帝国皇后之位,没有女人能够和他比肩。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不立后的原因,只是他要的不是一个皇后,而是一个妻子,一个他爱的女人。 车身一个颠簸,让韩婉从回忆里剥离出来。她擦了擦眼泪,看到同样泪眼朦胧的小荷,摸了摸她的头,笑到“小荷说的对,我这么美,秦王肯定会喜欢我的!” 上天让她以灵魂的形态陪伴了那人一生,让她不由自主的爱上他,而如今又让她拥有躯体与他相见。 她或许应该相信她会成为他生命中特殊的存在。她不该这么没信心,哪怕……哪怕最后他真的也不喜欢她,她也无怨无悔。 就在韩婉这种纠结、忐忑的心态中,他们还是抵达了秦都咸阳。 未进咸阳城,遥遥望去,便可见依塬而建的咸阳宫殿群,高大雄伟,透着俯瞰天下之势,让人心生敬畏。 “哇——”小荷发出一声惊叹,拉着韩婉的衣袖感叹“公主,那便是秦国王宫吗?好霸气!” “这才是强国之相啊!” 韩婉正欲答话,身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主仆二人回头看,却正是韩非。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咸阳宫。神态复杂,有叹服,有不屑,又有畏惧。 “据闻,当年秦相与秦国孝公择新都之地,视察咸阳时,认为此地山水俱阳,大为赞叹,故名曰咸阳!之后他利用咸阳北原的高亢地势,筑高台,立冀阙,方成此宫之雄伟。” 韩非话音刚落,小荷便向悄悄的向韩婉问道“公主——什么是冀阙?” “呐——,看到没?”韩婉指了指隐约可见的那方高高的门阙。 “那用来干什么?” “哦,是用来颁布国家律法的!” “哦哦” 将两人对话悉数听进,韩非顿首,向韩婉拱手道“公主果然博学,非佩服!” 韩婉笑了笑,正欲谦虚一番,却见一名秦国官吏向他们走来,遂不再多言。 那名官吏走近后,向他们拱手一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恭谨。 “公子、公主,东西已经收拾妥备,还请二位先在城外驿站稍作歇息,下官即刻入宫回禀我王。” 韩婉回到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一下子瘫倒在榻上。 记得上一次韩非也大概是这个时间到达的咸阳,阿政本想当即召见他,但是被蒙毅劝住了,说是长途奔波辛苦,想让韩非好好休息一晚。 第二天,阿政一大早就召见了韩非。现在,到达的时间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受影响,看来今天阿政也是不会召见韩非了。 不过,她倒是不担心韩非,她更担心自己。 上一辈子,并没有这个公主的存在。但是现在由于她的存在,韩王和亲的计划得以实行,可是秦国对此态度模棱两可,既没有明言接受,也没有拒绝之意。 唉,阿政阿政到底怎么想的?如果阿政拒绝和亲之意,要把她送回赵国怎么办啊? 啊啊——韩婉烦躁的捶了捶床,这都两辈子了,她都搞不清阿政到底是怎么想的。 …… 秦王宫勤政殿是历代秦王处理政事、召见大臣地方。而秦王嬴政无愧于勤政二字,自他亲政以来,每日批阅文书以衡石来测量,不完成绝不会就寝,因而勤政殿几乎每日灯火通明。 程渭得到召见,正了正衣冠,这才走入殿内。见他进来,秦王放下手中的书简,看向他。 程渭正欲见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可是韩非到了?” 程渭拱手“臣幸不辱命,已将韩国公子非安置在城外驿站,但等大王召见。” “很好!” 一句淡淡的很好,让人不辩喜,程渭的官阶并不高,很少有这种能够面见秦王的机会。 但程渭对这个年轻的秦王是打心底里充满了敬畏。这种敬畏并非因为他是秦王,手握生杀大权,而是折服于他的雷霆手段、英明果决,畏惧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 就像此刻程渭根本猜不出这句很好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他不由求助的看向立在一旁的蒙毅,这位天子近臣,希冀他能给自己点提示。 蒙毅笑着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安抚。 程渭心里这才稍微安定了些。果然,就见秦王将一份手书好的召令交给他,吩咐到“速去将韩非带来勤政殿。” 程渭正要领命而去,一旁的蒙毅却制止了他。 程渭疑惑的看向他。 嬴政也看向他。 见二人看向自己,蒙毅才不紧不慢的开口“大王,今日天色已晚,韩非一路舟车劳顿,定然疲惫不堪,大王不如明日再召见他,今日先让他好好休息!” “是寡人疏,”嬴政略一沉吟,看向程渭“程卿,便依蒙毅所言。” 程渭这才领命而去。 嬴政转身回到上手的桌案上,拿起一册竹简便欲阅览,却见面前一团黑影,抬头,皱眉“还有事?没事你便回吧!” “大王,你好像忘记了一个人!”蒙毅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冷脸,善意的提醒“那个韩国公主您打算如何处置?这韩王真是愚蠢的可以,竟想重演惠文王之事。” 秦国惠文王时,魏王以公主嫁与秦王,欲求两国相交,谁知却暗地里命令公主于大婚之日行刺秦惠文王。 这件事当年震惊七国,轰动一时。而今韩王竟想故技重施,蒙毅撇嘴,真是愚不可及。 “大王,不如将那公主直接迁回好了,也好让韩王知道,他的所有小动作,我大秦都一清二楚。” “不,寡人欲将韩氏公主接入秦宫!” “大王——” 一丝冷凝嬴政眼稍一闪而过“公主行刺之时,便是我大秦出兵韩国之日。” “大王,不可——虽说这不失为一个出兵借口,但是您万不可以身犯险!” “犯险?”嬴政淡淡撇了他一眼,眼中净是属于君王的泰然自若“一个公主还伤不到寡人!” “可是,凡事——” “好了”嬴政抬手“不必忧心,寡人自有分寸,你且下去吧!” 蒙毅叹了口气,自知再劝也没用,对自家君王这种偶尔的小偏执感到非常无奈。 看来待那韩国公主入宫,只能暗地做好防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