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穆西江终于赶到了边城。 此时正值初秋,树叶渐黄,层林尽染,头顶的蓝天如同一卷淡墨皴染的长画,澄净中夹杂着几分沧桑,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惆怅,又似早已看淡名利而剃度出家的僧侣。 眺望远方,雪山蜿蜒曲折的痕迹若隐若现。在微薄的阳光下,泛出几丝银光,更衬得天空辽远而空旷。 一切,都仿佛油画里,相较于山水画卷,更加浓墨重彩的景色,却又多了一份淡然处之的潇洒豁达。 古老的城门久经风沙,扑面而来一股血腥的杀伐之气。 早有人在城门相候,是贤王妃的婢女。 她恭敬地行了礼,“贤王吩咐,请您直接去贤王妃那里。平日陪她游玩作画即可。” 穆西江颔首。 边城里的贤王府并不如京城之中的雕梁画栋,只是像这里一般的百姓住宅,稍微大一些。 穆西江先去了自己的院子,与贤王府仅一墙之隔。 院子并不华丽,也远远不及京城的大气磅礴,江南的秀丽温婉,却别有一般大漠的烟火味,收拾的很干净。 林溪见正躺在摇椅上,半睁着双眸,慵懒得仿佛一只高贵的波斯猫。这虽是京城闺秀中绝不被接受的行为,她做出来,却显得尤为优雅。 穆西江放轻脚步,缓缓踱步,到了她的身后,距离不远不近。 光是看着她,穆西江便觉得之前树立的心防摇摇欲坠,一颗爱慕的心忍不住的蠢蠢欲动。 真正的爱是掩藏不住的。当你以为它已经暗淡,在某个时刻,它又蓦然涌上心头,山洪爆发般,不可阻挡。 正如此刻的穆西江。 纵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和林溪见厮守白头,可见到她的一霎那,便是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日落西山,绛紫色的天幕繁星闪烁,宛如无数颗明亮的宝石。 林溪见方才渐渐转醒,往日潋滟的黑眸氤氲着朦胧的雾气,带着几分童稚的天真。半晌才发现身后的穆西江。 “穆西江?王爷曾经提过你的名字。”声如清泉,又似烟雨。 “是。”他回答道。 “先去吃饭吧。听说这里明天有集市,陪我去看看吧。身处边远,不必太注意礼数。” “谢王妃。”穆西江低垂着眼,甚至不敢看林溪见一眼,虽然他已将她的容颜在内心刻画千万遍。 此时贤王并不在边城。 他虽是个闲云野鹤,赌书泼茶的王爷,仍然有一份碧血丹心的爱国情怀。为了更了解边塞,他只能向新婚的妻子致歉,便随将士寻访其他边塞的城镇了。 仿佛老天爷都在给穆西江机会。 贤王来了信,说是遇上了麻烦,两个月后才能回来。 林溪见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第二天依旧和穆西江去逛集市。她没有盛装华服,也没有环佩琳琅,只是着一身淡蓝色长袍,针脚平整,绣着淡雅的竹纹。 穆西江却觉得,世上没有人能及得上她一丝一毫的风采。 傍晚夕阳如血,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天空,如火焰一般燃烧着,黄云蔓延千里,气象壮阔。 集市规模并不大,占据了一道长街,商贩和赶集的人却很多,熙熙攘攘,人声喧沸。 穆西江一直紧绷着,深怕有人撞着林溪见。她自己却一派淡然,步履不快不慢,与路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在一个小摊前,林溪见停了下来,拿起了一个雕刻精美的羌笛,细细看着,然后尝试着吹奏,却是断断续续、曲不成调,仿佛一个初学的孩童般。 穆西江默默倾听着,连原本不入耳的音符,都品出了几分高雅的志趣。 正凝神于此,不想羌笛声却忽然停止。林溪见转过头来,竟微微一笑,透露出几分童稚的纯真,“你会吹吗?”并把手中的羌笛递给了他。 穆西江很小时候与父母来过边塞,因父母都擅长音律,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吹奏出几曲大漠风情的民谣。 只是太过久远,物是人非。 他略微迟疑,还是接过了羌笛,避免和林溪见的接触。 动作不免僵硬几分。 试了几下,笛声便悠扬起来,向人们展示出边塞的豪情与艰苦。一开始,笛声壮阔,仿佛一个满怀志向的青年策马,在风沙中驰骋决荡。 渐渐地,笛声悲凉起来,让人联想起无数个寒夜,戍守边关的老将,雪染的发丝被风吹得颤抖。 早已思念家乡的小桥流水,家乡的亲切音调,家乡的故人牵挂。可燕然未勒,壮志难酬,又怎么能回乡。 可穆西江并未沉浸于肃杀凄然的氛围之中,笛音一转,又仿佛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沐浴着烂漫的床光,对膝下儿孙讲述着年轻时的故事,刀光剑影的沙场,黄沙孤烟的大漠,生死共赴的战友。 最后,在江南的烟雨杏花中,笛声逐渐消失。 一曲尽,穆西江已然泪流满面。 林溪见静静地望着,那清隽的面庞,深刻而不失温和的轮廓。 记忆最久远处,那个人仿佛款款走来。 真像。 眉宇间的飞扬神采宛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那个人不会像面前的穆西江一样,触及伤心处,竟流出泪来——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像同龄人一样着急修炼,恨不得什么羁绊都没有。 对啊,他那样的天才,被当时大陆第一人盛赞不已,称其天赋几千年难出左右。旁人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过不了的境界,他随时一冥想,便完美突破。 整天就只有林溪见一个人陪他,一宗门的师弟师妹仰望着他,把他当作神话,怎么能放下心与他游山玩水呢? 林溪见不得恍惚,叹息都遮掩不住,这溢出的复杂感慨。 要是预知了未来,她会怎样。 直接杀了他? 拔筋抽骨? 突然人流涌动,林溪见跌倒在穆西江怀里。 只觉得怀中温香软玉,穆西江下意识地抱紧。 刹那间,凝结成永恒。 好似有无数篇缱绻缠绵的诗词,在耳边回荡;又像是一片轰响嗡鸣,光影斑驳交错,变得模糊不清。 便是涌动不息的人流,嘈杂喧嚣的世俗,都成为无关的附属。 穆西江感受的永久,在林溪见看来,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接触。 真实的温度投过薄衫传递,她喟叹一声,上瘾一般,攥取着这份温暖。 在穆西江慌乱地提醒之前,她挣开了其环抱的手,淡淡地说道:“走吧,我有些累了。” 说完,便自顾自地顺着人流,向前走。 她想,这个梦境可能快要结束了。 在一切快要结束之时,穆西江误入这里,仿佛,就是带着赤忱的爱意来的。 她本来就想慢慢死去的。 她本来就是三千世界最默默无闻的存在。 她早已无亲无友,无牵无挂。 那抹仇恨,曾经折磨她无数个午夜梦回,曾经使她疯魔得想与这里同归于尽。 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这里不分日月,不分昼夜。 什么也没有。 只是虚妄一片,漆黑的,放空了一切微尘。 她痛苦地用锋利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扎破早已手骨嶙峋的手臂,鲜血便立刻崩涌而出,皮肤苍白如霜,显得可怖而狰狞。 尖锐的疼痛极大地刺激了她,清醒地朦胧着。 这是仇恨的滋味。她想。 仇恨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每一段白骨,每一点骨髓,通通都深深地刻上了这种滋味。 如果能重来,她一定要屠尽所有负她之人。 可出不去。 她嗓子喊的哑了,脚走的废了,力气耗尽了——依然无济于事。 最终,她认命了。 想自尽,却还是被不可抗力阻止。 整日昏睡,意识被麻醉得仿佛沉浸在一只狭窄的水箱里,摇晃。 无聊了,就戳自己几刀,积累的灵气早用光了——说实话,带着冰灵根的剑气,深深地进入皮肉里,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令人着迷。 路过的人都被折磨惨了,一半疯魔一半痴傻地出去了。 怨了几百年,不知道够不够啊。 ——可穆西江来了。 熟悉的模样瞬间唤起尘封的记忆。 她粗略地搜了魂,却像是浏览了一个干净澄澈的少年的人生。没有什么尘缘殷情,没有什么恩怨仇恨。生来无父无母,漂泊四处。意外修行,天赋异禀。 出来游历,磨砺心境,误入于此。 八百一十七年已过,外界却没有什么变化。那些熟悉的人早已死的死,飞升的飞升。 碧溪宗依然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下高人无数,势力遍布。韩月早已成为传说,三百岁不到便飞升上界的不世之才。 可她只能静静地在无边黑暗中等死。 像是一团旺盛的火焰,被一点点地用冰雪压住,密密实实地,死死地——逃,就是个笑话——扑灭。 思绪万千中,早就走出了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