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煜讲中庸的方式与寻常先生不同,他会举出许多不知真假的有趣例子。 这是傅家远头一次听课,他这才发现,听先生讲比单单自己想要容易得多了。 苏煜讲完后,给他们留了个文章题目,又给六皇子留了几张字帖。 “先生,可不可以也给我几张字帖?”沈云初轻声问道。 苏煜愣怔了一瞬,复又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接下来是一位讲诗经的老先生,讲完后众人一齐用了午膳,下午又听了一节,这才作罢。 待最后一位先生讲完后,沈云初拿着自己的书站了起来。 “你这是不准备等我?准备直接走了?”傅家远睨向她。 沈云初理好自己的书,又将他的从桌上拿起,叠在自己的书上:“还请殿下移驾景和宫。” 傅家远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她率先向前走,沈云初紧跟了上去。 “沈云初。”他突然开口。 “殿下。”云初应道。 “以后不许老是冷着脸,看着不舒服。” “是。” 傅家远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还是淡淡的,没有一点波澜。 说了白说。 不再理她,傅家远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回到景和宫,沈云初见他径自向卧房走去,便出声叫住了他:“殿下是要歇息吗?” “不然呢?方才你不让我睡,现下自然是要补回来的。” 沈云初抬头望了望日头,思索片刻道:“殿下可以小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您需要写苏先生布置下来的文章,我还向苏先生讨了些字帖,您过会儿也得练两张。” 她方才看见了他写的字,样子连端正都算不上。俗话说字如其人,那歪歪扭扭的字与他身上这股子慵懒倒确是相得益彰。 傅家远看着她,忽然一乐。 他比云初高了一头,走近后便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感觉。沈云初微抬头看向他,等着他的说辞。 她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令傅家远颇有些恼怒,活了十三年,比他身份低的无一不是低眉顺眼,却没想到一个十一岁的孩童竟对他摆出这副不畏强权的样子出来。 “你还真把自己当作管我的人了?” 沈云初微一拱手:“此乃陛下的旨意,云初不敢不从。” 这敢情好,直接抬出他老子来压他。 傅家远拂袖转身,向着书房走去。 沈云初缓步跟上,轻声问道:“殿下不是要小憩一会儿吗?” “这我哪敢啊?您的吩咐我还敢怠慢了?” 沈云初跟着走进书房,闻言赶忙作揖:“是云初唐突了,只是陛下有吩咐……” “停!”傅家远受不了她总是提傅玄礼,不耐烦道,“不是要写文章吗?你来给我研墨。” 这便是故意找她麻烦了。 沈云初却也没说什么,将书放在一旁摞起来,叠起袖口便准备研墨。 总归还是他是爷,有吩咐自然得听,不然可就是蔑视皇家了。 傅家远从一旁取过宣纸,回身就看见沈云初翻袖研墨的样子。 皓腕凝霜雪。 心神蓦地一乱,傅家远赶忙将视线移到旁处,脑海中那片白皙之上的淡青脉络却怎么也挥出不去。 抬眼偷偷看向身侧的人,细瞧之下才觉得沈云初实在是好看得紧。英气的剑眉之下是一对似醉非醉的桃花眸,鼻若悬胆,一抹红唇不点而绛。整个人看着好似寒冬腊梅一般,清冷孤傲又芬芳沁人。 这位沈家的小少爷,不仅名字像姑娘,连长相都有些似女子。若不是那对剑眉和周身气质,傅家远当真要以为这是位闺阁小姐了。 垂下手,傅家远在袖中狠狠地扭了自己一下,这才又将思绪重新拉回。 等了一会,见他一直没动笔,沈云初开口问道:“殿下可是没有思路?” 苏煜出的题不难,可若是想要作成文章,那便需要更加独到的见解,辅以例证。 傅家远听她问自己,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别在这影响我。” 只要沈云初站在他旁边一刻,他便一刻不得安宁。 云初却以为他是在同自己置气,亦不恼:“那殿下先写着,半个时辰后云初再来看。” 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见那身影消失后,傅家远心境稍稍平和下来,这才开始提笔写。 沈云初走出书房,准备回自己的屋子写苏煜布置的文章。 天下文人皆道读书须在书房,可于沈云初而言,读书无需在意那些形式。前世在沧溟阁,因着需要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变成全才的缘故,常常会有一边承受烙刑一边读书的事情发生,训练他们的北新楼前辈还道此法可以记得更牢。 北新楼皆是老一辈的沧溟阁成员,主要负责训练新人、分析情报,同时为沧溟阁众人分配任务。而沧溟阁作为天下第一细作机构,他们必须保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把尖锐的利刃,且不论遇到什么刑罚诱惑都不会背叛西辰,永远效忠西辰皇室。 摇了摇头,沈云初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是文央西平侯府的嫡子沈云初,而不再是沧溟阁三大细作之首的沈云初了。 以傅家远的才智,他只要稍微努力一点即可远超他人,假以时日必定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而她现在多帮他一分,往后便多了一分立足之地。他如此聪慧,定然知道自己现在做的这些都是为他好,只要他知道这一点,那么皇上也就知道了,西平侯府便有了几分保障。 正想着,却听身旁有一婢女道:“沈小少爷,外头泰光宫的公公找您。” 沈云初有些疑惑:“泰光宫?” “是三皇子的寝宫。” 沈云初微微蹙眉,不知这傅子铭寻她是何意。 跟着那位公公到了泰光宫后,公公领着她去了书房。 “云初给三殿下请安。”沈云初伏身行礼。 “不必如此客气,沈小少爷快起来吧。”傅子铭温和道。 沈云初站直身子:“多谢殿下。” 傅子铭的书房并不十分明亮,因而有些看不真切他面上的神色。 “贸然请云初来,有些唐突,还望云初不要责怪,我也是没把你当外人才这般的。” 只一句,沈云初便听懂了。 不论是称谓从沈小少爷改为云初,又或是他所说的没把自己当外人,无一不在昭示着一点。 ——傅子铭想拉拢她。 沈云初有些想不明白,皇上对西平侯府的戒心如此之大,傅子铭为何要拉拢皇上不信任的势力?再者,即便她有一个神童的头衔,可亦只有十一岁,有皇子拉拢十一岁孩童的吗? 沈云初实在是想不出傅子铭意欲何为,难不成是想跟她从小便打下坚实的友谊基础,好在日后成为他忠心耿耿的一大助力? 思及此,沈云初故作天真地笑道:“三殿下肯将云初当作自己人,云初是最开心不过了。” 傅子铭满意地笑了:“四弟天性顽劣,不求上进,云初给四弟当陪读,当真是苦了你了。” 这话……倒也不是句假话。 不过,这“真切”的体恤,配合上对傅家远的微辞,令云初很是不舒服。在她看来,傅子铭还不及傅家远一半聪慧,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这样诋毁傅家远。 心中不屑,面上却作出苦恼之色:“唉,三殿下所言极是,四殿下他确实顽劣不……” 她倏然停住,作出一副惶恐的样子,好似真的是刚刚意识到自己不该议论皇子的孩童一般。 她无助地看着傅子铭,眼中噙出几滴泪来,砰地一声跪了下去:“三殿下,云初失言,还望三殿下不要怪罪,求三殿下恕罪。” 傅子铭嘴角笑意更甚,他从位子上站起,绕过书桌行至沈云初面前,亲手将她扶起来:“云初不必惊慌,我既然将你当作自己人,自然是不会怪罪你的。只是这些话以后可不能对外人说了,知道吗?” 沈云初低着头抽泣道:“知道了,多谢三殿下。” 拍了拍她的头顶,傅子铭轻声道:“云初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能这样。” 沈云初应了一声,赶忙用袖管将眼泪擦拭掉。 傅子铭重新坐回书桌后,对沈云初道:“我今日唤你来也没甚大事,不过就是想叮嘱你几句关于四弟的事,四弟从小便不爱读书,性子也野,对我这个三哥也不亲近,我就是想管他也不成。唉……还望云初多多费心了。” “三殿下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啊,替三殿下分忧是云初应该做的。三殿下不必忧心了,我定然会看好四殿下的。” 沈云初表忠心的模样令傅子铭心情大好,十一岁的孩童果然好骗,随意说两句便被收买,直接就变成为他分忧了。傅家远的性子他可是了解的,那东西最讨厌人管教他,现下沈云初管得越严,两人之间定然更加疏远,沈云初也必定更加倾向于他。 这厢傅子铭暗自高兴着,却不知沈云初早已看穿了他的那点心思,所有的话不过都是顺着他的意思说罢了。 “这样便好,我也不多留你了,改日你再来。”傅子铭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转眼便送客。 沈云初笑着行礼告退,转身出了泰光宫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