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宫内殿,刘德子跪在地上,已经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可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微阖双目,面容平静,好似已经睡着了一样。 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半丝声响。偶然有轻盈的晚风席卷而入,吹动着殿中垂落的珠帘,“叮铛”作响,却又愈发显出了殿中的安宁了。 秦明月小心翼翼地踩着锦缎软底绣花鞋,引着几个宫女,把大殿里的连枝灯依次燃亮。本是暗沉的宫室,渐趋变得明亮起来。她偶尔偷瞄那刘德子一眼,见他好似铜钟一般,竟是一动也不动,心里倒是佩服起来。 这太监人不坏,心底称得上良善了。当初她被废长门,起初,他还照看过她。可惜后来时运不济,竟是得罪了那妖媚妇人,听说被李臻罚去暴室,很快便去了。 秦明月吹熄了手中的火折子,递给宫女,挥手叫她们退下。自己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刘德子的膝盖抿唇想了片刻,而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去了。 刘德子是李臻跟前的红人儿,出入后宫,便是那些尊贵的后妃,见了他,也得笑眯眯地唤一声刘公公。 可到了太皇太后这儿,却都是没用了。刘德子哪里不晓得,太皇太后故意把潭王叫到了清华宫,分明就是生出了袒护之意。 皇上叫他来要人,不给腰牌,没有圣旨,他又不是天王老子,就一个太监头子,能要的出来才怪。这不,太皇太后故意打盹,他又能如何,只能悄无声息地跪在地上,等着太皇太后发发慈悲,转醒的那一刻。 潭王已经重新净面束发,正立在太皇太后的床前,微低着头,似乎木头人一般。他心里清楚,皇帝这时候叫他去保和殿,哪里又是为着什么亲口问一问,不过是寻个由头,把他弄出了清华宫去。可以肯定,他前脚出了清华宫,后脚,便会有御林军把他压去天牢。 潭王的母妃宫氏,仪态安然地坐在临窗下的罗汉床上,正拿帕子包着橘子,慢慢地剥皮。 她听闻了消息,少不得一番震惊害怕,可知道潭王被太皇太后叫去了清华宫,那“扑腾”乱跳的心,瞬时就安宁了。既是太皇太后愿意护着潭王,那潭王的性命,就必定保得住。 殿里的人仿佛都成了轻飘无根的纸人儿,走来走去的,愣是半点声响也没有。刘德子清楚,这都是故意的,可他也只能跪着。多少年没这么跪过了,今晚上回去,得叫小冷子拿了热盐袋,好好给他拾掇拾掇膝盖骨。跪了这么久,铁定是青紫了。 又过了许久,太皇太后的身子忽然一颤,随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潭王忙凑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太皇太后醒了?” 太皇太后“唔”了一声,扶着潭王伸过来的手臂,就靠着引枕坐了起来。随后,才瞧见地上还在跪着的刘德子。 太皇太后本是故意装睡的,可后来,却是真的睡着了。瞅了那弓腰垂背的太监一眼,太皇太后似有叹息地轻声道:“回去吧,告诉皇帝,哀家好久没见潭王了,要留潭王在清华宫歇上几日。哀家知道,潭王已经成年,住在清华宫里是不合规矩的。可若是先帝犹在,他可是从来不会忤逆哀家的。皇帝自来孝顺,比先帝尤胜,想来,他定然是会顺着哀家的意思的。” 刘德子的两条腿早已是麻木了,膝盖骨那块儿,是又凉又疼,嘴里应着太皇太后的话,叩了头,便一瘸一拐地出了殿门。 秦明月早在门前的廊檐下等着,见他出来了,笑眯眯喊道:“刘公公留步。” 刘德子转过身,弓腰垂首,笑得十分和煦:“怡安郡主唤奴才何事呀?” 秦明月往他那膝盖骨上瞄了一眼,笑道:“刘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自然是知道的,这宫里头和旁处不一样,被罚的和罚人的,不一定是仇敌,天天儿给笑脸儿的,未必不会背后戳刀子。” 见那刘德子点头哈腰地应和着,秦明月婉然轻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盒药膏子递了过去:“这是星罗国进贡来的清凉膏,公公拿去,晚上拿了热帕子敷过后,抹上揉一揉,过了一夜,必定好了大半了。” 刘德子自是感恩戴德地接过,秦明月又笑道:“这药膏淡而无味,公公夜里擦上,保管明个儿起来,身上半点儿药味儿也没有。便是侍奉御驾,也不怕惹了皇上不快。” 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啊,刘德子愈发的笑逐颜开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平素里但凡沾了点旁的味道,叫主子熏到了,那可就是了不得的罪过了。千恩万谢之后,刘德子才转过身,慢慢去了。 回了保和殿,李臻见刘德子不曾带回了潭王,哪能不窝火不发怒。刘德子只好又跪在地上,磕头赔罪,把太皇太后的话,半字不差地说给了李臻听。 李臻倒是一时没了话语,太皇太后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保下潭王,她又提及先皇,将了他一军,若是他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岂不是要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可放过那潭王,他又忍不下这口气。 李臻正是一肚子的怒火,瞥见那刘德子跪在地上打哆嗦,不由得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跪也跪不好,朕要你何用!” 刘德子连连叩头:“皇上饶命,太皇太后身子孱弱,说话间便睡了过去,奴才只好跪着,奴才没用,就跪了半个时辰,这膝盖骨可就不顶用了。还望皇上念及奴才素日里的忠心,饶了奴才。” 李臻听了脸色愈发的不好,打狗看主人,狗被打伤了,主人的脸面何在?太皇太后向来和煦慈爱,又是知情知趣儿的性子,这般做法,想来是下定主意,要保那潭王的性命了。 一时间李臻怒不可遏,两眼迸出阴厉的冷光来。可他又拿太皇太后没办法,狠狠剜了刘德子两眼,怒道:“得了,你滚下去吧!没用的奴才!” 刘德子如获大赦,出了门,便有个机灵的小太监上前扶住了他。刘德子递眼看去,却是刚才吓尿了的那个小子。心说还算是有点良心,便借着那小太监的力道,一瘸一拐回了住所。 却不成想,没隔一会儿,便有徒弟前来递消息,说是保和殿里有个不长眼的宫女,惹了皇帝不快,被皇帝下令,拖去庭院里,杖毙了。 半开的窗子刮进了一阵凉风,刘德子只觉得一瞬间,后背的那块儿衣衫便已然湿透,又叫风一吹,凉恻恻的冰寒。 想起怡安郡主的话,这才恍然大悟。若非是太皇太后有意为之,叫他受了伤痛,皇帝那里,不定就要一通怒火,发泄到了他的身上。